Vin尋

【默读闻舟档案馆】生死契阔

DAY1, 08:00

*篇幅9k+, 写了闻舟生命中的几件大事


“因为生死、光阴、离合,都有人赋予它们意义,这玩意看不见摸不着,也不知有什么用,可是你我和一堆化学成分的区别,就在于这一点‘意义’。”


(一)生:天光乍破


“来,再用把劲!”助产护士在旁指示。穆小青深吸一口气,把全身积蓄的力气往下推去。立在床尾的医生俯身检视,“还差一点,别急,先回口气。”她闻言调整呼吸,等待医生的下一轮指示。下半身的剧烈钝痛已让她无力思考,一心只想快点把宝宝生出来。

 

今晨刚用过早饭不久,她开始感觉阵痛。被送到医院时,医生却说宫口才开了一指,还不能生,让她耐心等着。在骆诚的搀扶下,她忍着疼痛绕医院的走廊走了一圈又一圈,因为护士告诉她慢行可以促进宫口打开。海浪般一波一波扑来的疼痛使她直冒冷汗,尽管她向来是个坚强的女人,亦早有了作为母亲、生宝宝时必然经历疼痛的心理准备,可这煎熬从清晨延至日暮,在愈发频密而强烈的痛楚下,看着比她晚来的产妇一个个先进了产房,黄昏时分医生的一句“还不行,再等等”还是使她沮丧地湿了眼。

 

骆诚紧紧握着她的手,她感觉到那宽厚的掌心渗出了汗。这个男人平时总是一脸严肃,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冷静稳当,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心疼着急的模样。于是她抬手摸了摸丈夫的脸,宽心笑道:“我说这宝宝以后肯定粘我,他就是太喜欢我了,才舍不得这么快出来,我们再等等。”骆诚把手放在她鼓胀的肚子上,板起脸道:“臭小子,怎么赖着你妈妈了?别磨磨蹭蹭的,快给我出来!”“你别这么凶,把他吓着了,他就更不肯出来了。”穆小青破涕为笑。

 

其实他们事先并不知道孩子的性别,不过穆小青怀胎时有种无来由的直觉,说这肯定是个男孩。骆诚听了以后便经常隔着她的肚皮对宝宝喊话,有时喊“好小子”、"乖孩子”,要是宝宝不理他,不肯动一个给他看,他就伸出手指隔着肚子轻轻戳:“臭小子,还没出生就学会叛逆了啊?长大是不是连你爸的话都不肯听?”穆小青常被丈夫的孩子气逗笑:“你再这么用大力金刚指戳宝宝,就要把他给戳傻了。”

 

“来,专心一点,再来一次。”医生拍拍穆小青的肩,示意她重新用力。这回她下定决心,一鼓作气要把宝宝给生出来,她迫不及待想看看,这到底是个“乖孩子”还是个“臭小子”。于是她握紧双拳,将蓄满的力再度往下推。

 

医生的指示,助产士七嘴八舌的鼓励,隔壁病床待产孕妇撕心裂肺的尖叫,产房里吵吵嚷嚷,而她自动屏蔽了一切喧嚣,全神贯注于“生”这件事上。有人喊:“宝宝出来了”,世界忽然安静了。她屏息凝神,谛听床边的动静。

 

“哇呜!哇呜哇呜……”,初生婴儿响亮的啼哭乍破混沌,不知谁说了一句“恭喜你,是个男孩”,世界重归喧闹。穆小青筋疲力竭,每一口呼吸里都有由消毒药水、血水、汗液、排泄物等混杂而成的、生命降生的气味。

 

当夜,穆小青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身处一片宽广的码头上,纵目可见一望无际的海,岸边有涌浪翻腾,白沫敲打礁石。天空似被分为两半,靠近码头一侧是黄昏日薄、暮色冥冥,靠近大海一侧却是初日曈曈、光明渐现。码头边上站了黑压压的人群,男女老少皆翘首以盼。穆小青上前问道:“请问你们都在等什么呀?”一个被妈妈牵着的漂亮小男孩仰头望着她回答:“在等船。我们这快天黑了,要等船来把我们送到光的地方。”穆小青还想多问,突然人群骚动,有人高喊“船来了”,一时全场欢呼雀跃,仿佛迎来了盛大的希望。穆小青极目远眺,想看看这艘满载期待的船到底长什么样,却被攘来熙往的人挡了视线。她被推搡着向前,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空隙,远方隐约可见船的轮廓,然后她慢慢睁开眼睛——原来刚刚只是一场光陆怪离的梦。

 

熹微晨光自遮阳帘的缝隙漏入病房,穆小青微微侧身,病床一侧是躺在婴儿床上安睡的宝宝,另一侧是在折迭床上以别扭姿势蜷缩着睡觉的丈夫。

 

她小心撑床坐起,端详婴儿床上这个初来乍到的生命。他的到来不算意料之外,但确实比他们这对新婚夫妇计划中的要快。他在她的肚子里待了十个月的时光,她曾无数次幻想他的模样,想象他呱呱坠地,想象他茁壮成长。新生婴儿的五官依然有点皱巴巴的,但眉目间已依稀能看出她和骆诚的轮廓。不知这个孩子会更黏爸爸还是妈妈,或许两个都不黏,就爱特立独行、自作主张?不知他的性格会随哪个?是像诚那么严肃正经,还是像她那样开朗随性?不知他将来会喜欢什么样的职业,会爱上什么样的人?望着眼前这个尚且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婴儿,新手母亲不知不觉湿了眼。

 

骆诚听见动静,连忙起身问道:“怎么了?哪不舒服吗?”穆小青摇摇头,露出和悦的笑:“诚,这个孩子,不如叫‘闻舟’吧。”

 

(二)死:落幕回声

 

救护车车门甫一打开,医护人员便一拥而上。车里的伤者被小心搬动,不断有人喊出各种代表生命体征的数字。陶然跌跌撞撞地跟着从救护车下来,脑袋几乎一片空白。他如行尸走肉般随医护人员往前走,直到被挡在抢救室门外。走廊上的人以他为圆心退开数米,皆惊疑不定地望着他。陶然低头看自己的衣裤,上面全是斑驳的血迹。这么骤眼一看,倒像是他被人捅了刀。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些血迹已经变得干硬。

 

忽然觉得天旋地转,有人从背后扶住他,他回头见是熟悉的人,惶然的心一下踏实了些。“闻舟,杨老他,被人捅了……我看了,十刀以上,那出血量……”他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可哽咽还是从断断续续的话里泄了出来。骆闻舟沉着脸,引他到一旁坐下:“我知道,我一收到消息就立刻赶来了。陶然,你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杨老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88.6……”陶然喃喃:“师父在昏迷前一直攥着我的手,没说犯人,也没说家人,就反复说什么、调频88.6,十二点五分、88.6……闻舟,我现在脑子很乱,你帮我想想,这是什么意思?”骆闻舟眉头深锁:“88.6,应该是个电台,我们回去查这个频道,还有十二点五分的这个节目。杨老这么强调的信息,一定有什么重要线索!"

 

”小骆,小陶!这是怎么回事啊?”一个仓皇的女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你师父只是出门买菜啊,怎么就被人捅了?”两人同时回头,杨正锋的夫人傅佳慧和女儿杨欣在市局同事陪伴下朝他们急步走来。傅佳慧一身居家打扮,显然是从家里接到电话便匆匆赶来的,杨欣脸上挂满泪水,她在看清陶然沾满血污的衣服时,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陶然愣了愣,骆闻舟随即脱下风衣罩住了他。此时抢救室的大门猛然打开,从里面走出来的护士高声问谁是杨正锋的家属,母女俩便着急地跟了进去。陶然和骆闻舟对视一眼,他们知道这时候让家属进去意味着什么。

 

杨正锋抢救无效,正式宣告死亡。无论是陶然还是骆闻舟,都是第一次经历关系亲密的长辈的死亡。前几天还教训他们说小年轻毛毛躁躁的师父,猝然撒手人寰。

 

当天,骆闻舟把陶然赶回了市局协助调查,自己则留在医院帮着师娘打点后续。据说那天师娘悲痛过度,还把气撒到了骆闻舟身上,说了些难听的话。骆闻舟却二话不说地把师父的后事扛到肩上。安抚家属,联络亲友,跟进案情,准备仪式,全部由他一手包办。后来陶然跟着领导作为市局代表到杨老家上门慰问时,骆闻舟也在,他惊讶于骆闻舟竟然把各种琐碎繁复的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 在他印象里的骆闻舟,从来不是如此细心周到的人。

 

在杨正锋出殡仪式上,遗孀傅佳慧和女儿杨欣当场失控了好几次,母女俩哭得撕心裂肺,在场所有人被这悲恸的氛围感染,个个神色哀伤,频频落泪。骆闻舟给偷偷抹泪的陶然递了纸巾,陶然举目四顾,全场好像唯有骆闻舟依然能保持平静。

 

那日大部分仪式流程都是由骆闻舟协助完成的。偶有闲时,骆闻舟便半蹲在陶然身旁,认认真真地给杨老叠金银元宝。“要是师父知道我们不去查案,居然蹲在这给他叠纸钱,会臭骂我们一顿吧?”骆闻舟抱着一大筐叠好的元宝来到焚化炉边,一手抓起三四个往熊熊烈火里扔。“杨老真能收到我们烧的东西吗?他们那真流通金银元宝吗?”他自嘲般苦笑,“其实这些,与其说是给杨老的,不如说是给我们自己的吧?是我们想为离世的人做点什么,好像给他们烧点东西,我们就尽了作为生人的义务 。”陶然连着几宿没睡好觉,刚刚又哭了两场,整个人反应都慢了半拍,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张了张嘴,正想说几句安慰的话,骆闻舟又被其他宾客给叫走了。

 

那天最后傅佳慧和杨欣由张局亲自送回家,陶然则坐了骆闻舟的车,和他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整理关于杨正锋案件的千头万绪。到了陶然家楼下,陶然拍拍骆闻舟的肩说明天见便下了车,走了好一段路顺手摸裤兜,才发现失魂落魄的自己把手机忘在了车里,于是赶紧走回头,幸好看见骆闻舟的车还停在原地。

 

他正想快步过去,却透过半开的车窗,看见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突然往前倾倒,如同长久屹立的雕塑轰然坍塌。陶然远远望着骆闻舟把脸埋进方向盘,紧绷的肩膀上下耸动,抑制不住的抽泣声自车窗漏出。

 

这还是陶然第一次看见骆闻舟哭。他和骆闻舟从大一就认识,如果让他形容骆闻舟,那必然是积极阳光、积极向上,外加桀骜不驯的少爷脾气。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却缩在车里哭得凄惶悲怆。黄昏近晚,残阳如血,光明乐观的天之骄子藏在黑暗里,独自排解悲痛。

 

陶然不忍多看,背过身去沉默站在远处。等了十分钟,身后泣声渐歇,他才若无其事地过去,用指节轻扣车窗沿:“闻舟,我手机好像忘拿了,你帮我看看是不是在车里?”骆闻舟倏然抬头,煞有介事地打了两个哈欠掩饰,伸手在副驾位上摸到了陶然的手机。“给,这么冒冒失失的,怎么干大事?”他的语调一如既往轻松又带点痞气,陶然接过手机,见骆闻舟身子后仰,让自己的大半张脸都隐在黑暗里。他善解人意地随便和开了几句玩笑便转身告别,骆闻舟却忽然叫住了他。

 

“陶陶,”陶然背对骆闻舟的车停下了脚步,骆闻舟继续说道:“我们会解开师父留下的线索的,我不会让师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的,相信我。”夜幕低垂,英雄落幕,陶然不愿回头与骆闻舟两双婆娑泪眼相对,只在原地应了声“嗯”,安静地走进黑夜。

 

那天之后,骆闻舟变了。那个过去常被杨老批评工作态度不端正、办事不仔细的不靠谱小年轻,似乎一夜成长。他的吊儿郎当像是随师父的遗体一同在火里化为灰烬,他变得不再那么爱出风头,遇事冷静沉着,工作踏实认真。他年纪尚轻,经验不足,但陶然自那天起便深信,骆闻舟将是那个能接过杨正锋肩上重担的人。

 

(三)离:同路有期

 

十七岁老猫骆一锅弥留的那几天,已经吃不进任何东西了。尽管自它满十二岁起,费渡就请了个宠物营养师专门负责给它定制老年猫食谱,可保养再得当始终抵不过岁月催老。从年初起,骆一锅的健康便每况愈下,大小毛病接踵而来,眼睛已经看不大清了,耳朵也不再灵敏,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也不爱和骆闻舟吵架打架了,倒是变得粘人,没事总往人的腿边蹭。

 

那是乍暖还寒的初春。骆闻舟和费渡往船形的猫窝里垫了柔软温暖的小棉被,老猫一天当中有很长时间都蜷在窝里睡觉。骆闻舟每晚下班回到家,就盘腿坐在猫窝旁,想办法哄着,尽量喂骆一锅喝点水。费渡有时也抱着二锅和骆闻舟并排而坐。

 

这是骆一锅生命最后的时光,他俩心照不宣。

 

今夜骆一锅显得尤其焦躁,肌肉紧绷,眼睛半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晚饭后,骆闻舟照常坐在猫窝边上,一面轻柔地抚着猫后颈的软毛,一面低声和它说话。费渡也坐在骆闻舟身边,只是这次他没有把二锅抱过来。骆一锅恐怕是过不了今晚了,而这种场面可能也会让十岁的二锅感到不安。

 

骆闻舟顺着骆一锅的毛,俯身在骆一锅耳边道:“怎么了骆一锅,很难受吗?别害怕啊,我们都在这陪着你。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听着故事就不难受了。"客厅的灯光被调暗,音响播放着舒缓的古典音乐,骆闻舟用轻柔的声音给猫说故事,像个给孩子讲睡前故事的慈祥父亲。

 

“从前呢,有一只杂毛猫。它刚出生不久就被带去了宠物店,被关在一个有很多小猫的笼子里。那个笼子很窄很小,里面的猫跟杂毛猫一样,都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就这么被随随便便放着,看有没有冤大头愿意来买。连着好几只看着机灵点的小猫都被人挑走了,杂毛猫却始终没人看得中。但它好像也不着急,继续自顾自地在角落舔毛、睡觉。直到有一天,有个叫陶然的年轻人下班经过这店,鬼使神差地,他往橱窗瞥了一眼,居然就注意到了笼子里的杂毛猫。骆一锅,你想不想知道陶然是怎么说的?”

 

骆闻舟用两只手指挠了挠骆一锅头顶泛白的软毛,“陶然说,一看就觉得这只猫特别有个性。别的猫都缩成一团,唯独这只呢,一副谁也看不上的样子。他说这只猫想起了某个不合群的少年,感觉这猫应该能跟少年做朋友。”说到这,骆闻舟扭头望向靠着他肩膀的费渡,费渡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于是他嘴角牵出一丝笑容:“陶然当场就把杂毛猫买了下来,送给了那个少年,也就是你费爸爸。”骆一锅对“费爸爸”这三个字好像有反应,它的尖耳朵不甚明显地动了动。“费爸爸”随即摸了摸它的肚皮,它的身体便似乎放松了些。

 

“可是少年那时还被一个坏人控制着,要是让坏人发现杂毛猫的存在,这猫就活不成了。所以少年只能假装不喜欢这猫,把它还给了陶然。但骆一锅,其实少年心里是喜欢的。”“嗯,”费渡顺着骆闻舟的话,低声道:“因为那只杂毛猫,是少年当时唯一的玩伴。”骆闻舟把脸凑过去亲了亲费渡的脸颊。

 

“但陶然当时抱着被退回的猫犯了难,他是个’燕漂‘,在燕城租的房,租的地方不允许养宠物。他想了一圈都没找到能托付猫生的朋友,这时刚好你爸爸,也就是我本人给他打了个电话。”骆一锅对这大言不惭的语气十分熟悉,这位铲屎官对他说“我是你爸爸”这样的话通常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有吃的,要么要干架。于是老猫突然喘气喘得更厉害了,连无力下垂的尾巴都竖起了一半。

 

骆闻舟连忙顺着它后颈的毛,“哎你激动什么?我不跟你打架,一锅爷爷您年纪大了就别这么容易激动啊,之前给你念的《莫生气》都忘光啦?”骆一锅似乎对“一锅爷爷”这个称呼颇为满意,它艰难地动了动身子,换了个稍微舒服的姿势,表示铲屎官可以继续。

 

“于是你爸、不是,你卑微的铲屎官我呢,莫名其妙就被陶然托付了只猫。但我当时还跟爸妈住一块,我爸是喜欢动物的,最大阻力来自我妈。她也不是不喜欢,就是嫌麻烦,我们一家三口平时工作都挺忙的,我又特别不靠谱,穆小青女士就怕我把猫扔家里就不管不顾了,最后铲屎的重任落到她一个人身上。所以啊,你还记不记得,我带你回家的时候,抱着你在她面前站了个军姿,声音嘹亮地保证,说这只猫只要活着一天,它的屎都归我铲,绝不劳烦穆女士,这才替你争取到了居留权。”

 

听到这,费渡不禁莞尔。这段他听过好几次了,骆闻舟也咧嘴一笑,垂眼望着骆一锅:“那时我初出茅庐,年轻气盛,觉得养猫挺麻烦的。尤其你啊,小时候特别皮,就爱跟我作对,哎,其实长大了也一样,我跟你这么多年都是冤家路窄。反正那时我看着你就窝火,又不能真的揍你一顿,或者把你扔到野外去,一气之下就只能叫你‘一锅’,看什么时候把你一锅炖了!”

 

“把你一锅炖了”的威胁骆一锅从满月就听到现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句话早激不起它内心任何波澜,甚至还有催眠作用。骆一锅的呼吸好像顺畅了些,此时正是昏昏欲睡。“喂臭小子,这就要睡啦?唉,睡吧睡吧,睡着了就不难受了,但我继续跟你说啊,你得听完再睡着,知道吗?”骆闻舟用手指关节在木地板上轻扣了两下,骆一锅充耳不闻。

 

“后来,我考进了市局,然后跟爸妈出了柜。你不明白什么叫出柜吧?没事,反正你都绝育了四大皆空。总之,在那之后没多久,我就抱着你搬来这里了,再后来,这个家还多了你费爸爸,多了你二锅弟弟。你说啊,当年杂毛猫被关在宠物店的小笼子时,没想过将来的自己会有这么个家吧?虽然我跟你也算是‘相爱相杀’了这么多年,但这个家还是挺好的吧?嗯?你觉得呢?”骆闻舟的声音带着几不可闻的颤抖。他小心趴在地板上,观察骆一锅的动静。

 

“骆一锅,到了喵星要改改你的臭脾气,但也不要太怂,不要被欺负,知不知道?”骆一锅闭上了眼,呼吸渐弱,骆闻舟轻轻捧起它的脸,在猫的额上印下一吻,郑重而虔诚。虽然有时半夜打雷,或像在季节交替的夜凉时分,骆一锅都会“纡尊降贵”地来蹭铲屎官的被窝,但这猫主子和铲屎官之间,却从未有过如此温情。骆闻舟把手掌覆在骆一锅的肚子上停了一会,又将两只手指探到它左前腿内侧肋骨处,直到确定老猫再无呼吸和心跳,才缓缓爬起身,仰天长长地吁了口气。费渡心下恻然,他伸臂搂过骆闻舟的肩膀,骆闻舟便转身抱住他,把脸埋进他的胸口。

 

一直在隔壁房间睡觉的二锅似是觉察到了什么,突然奔了出来。它先是小心翼翼地走到猫窝前,用鼻子蹭了蹭一锅的身体,再一下一下舔着一锅的毛,像是想把哥哥叫醒。费渡一面安静看着它的动作,一面抚着骆闻舟的背。过了一会,二锅才接受了事实般走到骆闻舟身边,蹭了蹭他撑在地板上的手。骆闻舟摸了摸二锅的头,二锅便躺倒在地上,露出白色的肚皮。

 

宠物的寿命注定了它们只能与人类在短暂的时光互相陪伴,当人类与宠物建立了情感联系,这份同路有期,便让人既无奈又伤感。费渡也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死亡,理智告诉他这不过是一只宠物,和他小时候捏死的脆弱的小动物并无二致,最多是这只胖了些、老了些。可情感联系早已建立:他喂过它无数次,和它说过无数的话,有时骆闻舟不在家,他便与猫作伴;他熟悉猫的习惯,猫也了解他的脾性。

 

原来宠物的离世是这样的,竟像是失去了亲人一般。费渡尚且如此,骆闻舟更不在话下。虽然这位资深铲屎官常说自己既不喜欢小孩也不喜欢小动物,唯一愿意养的只有父母和费渡这三个人类,但费渡知道在骆闻舟心里,是把家里两只猫当孩子养的。今晚他送走了自己的孩子。

 

他们给骆一锅办了后事。老猫的遗体连同它的猫窝、它喜欢的玩具一起火化后。骨灰被存放在费氏集团旗下的宠物墓园里。骆闻舟和费渡去看的时候还带了骆一锅最爱吃的鲑鱼口味猫粮,骆闻舟装了满满一碗猫粮放在牌位前,与照片里这心宽体胖的猫爷面面相觑。照片是几年前他们拍全家福时,费渡安排摄影师专门给猫单独拍的证件照。摄影师很专业,把骆一锅拍得意气风发。

 

为什么连猫都需要仪式?“因为你我和一堆化学成分的区别,就在于这一点‘意义’。”费渡摸了摸照片里骆一锅肉肉的猫脸,想起当年骆闻舟一本正经说的这句话,脸上绽开了淡淡的笑。

 

(四)合:与子成说

 

由客卧改装而成的衣帽间外传来费渡:“师兄,换好衣服了吗?你在里面好久了。”“嗯。“一身西服立于窗前看雨的骆闻舟应了一声。今日天公不肯作美,前几天明明连续放晴,偏选今日阴雨绵绵。他听见半掩的门被推开的咿呀声,拖鞋在木地板上的摩擦声,然后他被人从后环了腰。窗外的雨淅淅沥沥,骆闻舟偏过头去,吻了身后的人。

 

今天他俩要去参加一场婚姻登记,登记人是他们自己。今天,燕城正式开始接受同性婚姻登记。他俩等这一天,等了二十一年。从青年等到中年,终于等到了今天。

 

骆闻舟已经五十岁了,长年的饮食不规律加上风餐露宿写在脸上的皱纹里、鬓间的白发里。费渡倒是看着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换身衣装便能维持风度翩翩的模样,说他三十出头也还有人信。爸妈早就退休了。早些年身体还硬朗,两老结伴去了环游世界。这两年身体没那么好了,但每日还是互相搀扶着在家附近的公园散步。

 

其实现在婚姻登记都可以在网上办理。拍照、上交证明、签字、领证一条龙,动作快的五分钟就完成。所有时下流行语都说什么“足不出户领张证,一觉睡醒离个婚”。但骆闻舟坚持要亲身去办,还要把亲朋好友都邀到现场。这是他们等了太久才得到的承认,他们需要这个郑重的仪式。

 

几年前,骆闻舟的例行身体检查结果出来,有好几项超标指数都直指某重大疾病,医生建议他立即入院,以便接受更详细的检查。他想了想,说再等一天吧。他向费渡隐瞒了这事,第二天早晨若无其事去上班,车却在开出小区后掉了头,直接开往医院。下午才打给费渡临时有保密任务,这几天都不能回家,其实是人已经在医院等着医生给开各种各样的检查单子。为了不让费渡生疑,除了必要的身份证明,他什么都没带,连贴身衣物和洗漱用品,都是在路上商场买的。

 

他在医院待了三日,做完了大部分的检查,就等结果出来。等待检查结果仿佛等待命运宣判,这过程总是煎熬的。他想了很多,想父母,想工作。主要还是想费渡。他自然会积极配合治疗,但生命有时是很脆弱的,不是说积极乐观就有用。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毕竟由于工作原因,他受过重伤,也生过大大小小的病,这些都是年轻时欠下的健康债,他不确定自己还不还得起。于是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已经想好了确诊后的安排,当然最重要还得视乎他剩下多少时间。

 

医院都用上了高科技,检查结果出来了也不像以前需要在医院楼里跑上跑下去拿。清晨天蒙蒙亮,随着清脆的”叮咚“声,病床旁侧的小灯闪了闪。几乎一夜没睡着的骆闻舟一骨碌地爬起来,他稳了稳呼吸,用食指在空气里点了点,检查结果随即投影在病床前。昏暗病房里刺眼的屏幕亮光让他忍不住闭了眼,趁着这间隙,他再深呼吸了一口气。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冷静应对。命运的宣判就在眼前,于是他缓缓睁眼。

 

虚惊一场。

 

他反复再看了好几遍检查结果,确实没有问题。针落有声的病房里,几不可闻的脚步声都能显出动静,骆闻舟警觉地望去病房门口方向,费渡就站在那。

 

“结果是好的,我没事。”骆闻舟抢先开了口。费渡站在灯光找不到的阴暗里,他看不清费渡的表情。这让他突然有些心慌,刚刚才放下的心又悬起了一半。他急急忙忙从病床上下来,连拖鞋都掉乱了左右脚。费渡迎了上去,二话不说地砸进他怀里。骆闻舟吻着费渡额前的碎发,他的“对不起”和费渡的”我爱你“同时落在静谧的病房里。

 

被媒体簇拥着从婚姻登记大堂出来时,他们的亲友围了个半圆站在大堂外。年迈的骆诚和穆小青,带着大学生儿子和女儿一起过来的陶然和常宁,已成为市局中流砥柱的肖海洋和郎乔夫妇,周怀瑾大哥和陆嘉……很多人看着他们出来时都湿了眼,这些亲朋好友,和他们一起等这一天,等了二十一年。

 

今晨连绵的雨已经停了。骆闻舟忽然抬头望天,雨后出现的彩虹也为他们久等的正式承认做了见证。他用手肘轻轻碰了费渡的手臂,费渡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天边,然后两个人笑逐开颜。

  

(五)光阴:岁月不薄

 

当代先进的医学消灭了许多曾经的不治之症,但人类始终未能战胜衰老和死亡。

 

迟暮之年,睡眠渐浅。最近骆闻舟常于拂晓时分醒来,房内尚且昏晦。模模糊糊看见仍在酣睡的枕边人的轮廓,就是他当天收获的第一份礼物。因为每个能够如常醒来的早晨,都是恩赐。

 

醒了再也睡不着,他便侧躺望着费渡发呆,等晨光悄悄渗进卧室,费渡的睡颜逐渐清晰。他们都老了。费渡和他一样,业已头发花白。衬托费渡好看五官的从满是胶原蛋白的弹性皮肤变成了皱纹和老人斑,但这些全然无阻爱人眼里看见的美。费渡的容颜他看了一生,一生都觉得美。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夜的晚安多了这么一句:“明天见,老大爷。”费渡怕他先走,骆闻舟心知肚明。于是每夜他都回答:“嗯,明天见,宝贝儿。”

 

他未必需要长命百岁,但他用尽一切努力,希望能陪着费渡直到陪不动的一天。于是他记住了各种各样的保健信息,知道清晨不能起身太急,否则容易中风;他饮食上注重减油减盐,多吃谷物和蔬果;他多年前就戒了烟,从此亦滴酒不沾;他每天坚持做保健操舒展筋骨,还记着不能空腹时做运动,否则容易体力不支……他小心翼翼规避一切可能对健康造成负面影响的因素,关注有关自身健康的各种指标。年轻力壮时对待身体尚可大大咧咧,如今他已经九十六了,再也没有这么多犯错的机会。

 

其实生命待他不薄。有开明的父母,有偕老的爱人,有健康的身体,有能实现理想的职业,还有桑榆暮景时容他慢慢回顾过去的光阴。他望着自己生命里最大的恩赐,脸上不觉浮起了笑。

 

此时费渡翻了个身,睡眼惺忪:“早安,老大爷。”

 

骆闻舟缓缓抬手,捋开挡在费渡眼前的几根白发:“早啊,早饭想吃什么?”


_________

 特别鸣谢

* 谢谢跟我组成了假期作业互助小组的@逐客天正在写活动文 ,努力!

* 谢谢@肜月 , @池砚 , @零号病院的番茄君~Shirley🍸 ,关于这篇文章和活动文案,都给了我很多很好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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