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读 英雄之路
*近8k的关于《默读》配角小胖子张逸凡的故事，人物在原著出场章为104、105、110
*主题关于校园欺凌，致郁同时治愈，舟渡只是过过场，其他出场人物包括冯斌和王潇
（一）
十二月下旬的燕城连日灰蒙。厚霾封了冬阳，午后天色晦暗。
室内开着灯。张逸凡的圆寸头微微上仰，像缺氧的鱼浮上水面呼吸。他张开鼻孔深吸一口气，把背心下的肚腩收起。自短裤裤管伸出的两条肉腿并立在体重秤上，双脚看似并排贴在一起，实际右脚脚板却稍离了地，与体重秤的平面藕断丝连着。他的身体因重心不稳而小幅度摇晃，显示屏里的数字亦随之不住跳跃。
"张逸凡你给我站好了，别晃来晃去的！”不耐烦的妈妈扶正了他的身体，皱眉盯着显示屏里那好不容易固定下来的数字：67.1kg。
"怎么又上去了？上个礼拜不是65的吗？”
“上个礼拜是65.9！”张逸凡耷拉着脑袋从秤上下来，搓着在二十来度室温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手臂补充道：“天气转冷了嘛！我可能多吃了点……”
贴在房间墙上的海报里，手持盾牌、雄姿英发的美国队长正望着窘迫的他似笑非笑。
“你是不是又吃零食了？说多少遍了，那些薯片啊可乐啊，都别碰了！”仿佛是不想被那显示屏上的数字再戳眼睛，妈妈没好气地将体重秤踢回床底。
“没碰没碰，都没碰呢！”张逸凡一面披上衬衣一面反驳：“我真的就吃正餐！零食都没吃……”他的声音在妈妈愈发绷紧的面容前低了下去。
“那让你放学去跑跑步、打打乒乓球，去了吗？”妈妈脸上尽是“恨铁不成钢”，张逸凡垂眸回答道：“去了，差不多每天都跟冯斌打乒乓球呢。”一时嘴快提起了冯斌，他立刻局促不安地抓了抓后脑勺。
“唉，那继续坚持吧，均衡饮食，积极运动，”妈妈脸色稍缓：“下个礼拜再称称看。”张逸凡欲言又止，妈妈却没注意看。她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手机刷了下信息，心不在焉道：“那个，凡凡你收拾书包吧，今天我早点送你回学校，今晚妈还有点事。”
张逸凡愣了愣，应道：“哦，那我换校服。”
说着他小心把房门掩上，把一个藏在衣柜里的小背囊塞进了他的超人书包里。书包的内夹层亮着，是手机屏幕的光。他把手机拿出来看，是一条未读消息，来自冯斌。他的心咯噔了一下，立即点开信息。
“张逸凡”——冯斌可能是全校唯一会叫他原名的人，“今晚一起打乒乓球。”
刚才暖起来的身子旋即又凉了下去。
张逸凡今年读高一，这是他在育奋中学读书的第四年。
育奋是私立学校，学费不菲，校园环境清幽，教育资源优渥。他还记得初一刚入学时，他和父母都以为他将在这学校度过愉快充实的初中生涯，可美好的期望在入学首周就被一个代表身份的标签牢牢地贴在了现实冰凉的地板上。
他成了“奴隶”。这个身份跟了他整整三年。
这所学校光鲜健康的门面背后，有一个约定俗成的、所有学生都必须遵守的森严等级制度。少数有势力的学生入学伊始便是“主人”，拥有命令与支使其他同学的权力，连老师对他们都有忌讳；部分与“主人”交好、或因种种原因得到“主人”青睐的学生可以成为“平民”，享有正常学习和生活的权利；还有近一半的人是“奴隶”，是可以被取笑和欺负的对象；境况最惨的是“猎物”，他们是每年的圣诞狩猎派对前由“主人”抽签出来的全校公敌，日常待遇与兽无异。
育奋的圣诞狩猎派对传统由来已久。那是只属于学生的通宵狂欢夜，教师与校工全体缺席。偌大空旷的校园里充溢对弱者肆意践踏的快感，与随波逐流的恶意。有些“平民”和“奴隶”倾向明哲保身，不随意招惹是非，但求平安度过；也有些人渴求进取，积极靠近更好的圈子，于是每年的圣诞狩猎就是他们翻身上位的绝佳时机。他们志愿协助“主人”搜索“猎物“，像疯狠的鬣狗，在愈是夜阑风寒愈是狂潮迭起的校园里搜寻“猎物”的踪迹。那是漫长如极夜的狩猎，是”猎物“的地狱。
张逸凡度过了三个胆战心惊的圣诞节。他没有借狩猎上位的野心和胆子，每年圣诞，他都只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免受殃及。身为“奴隶”，这三年来他受过不少欺负。幸而他为人软弱无趣，叫人欺负起来不过瘾，后来又因为打乒乓球和“主人”的冯斌有了些交情，勉勉强强还是能在育奋生存下去。只要不成为“猎物”。
每年随着圣诞狩猎抽签日的临近，张逸凡都愈发焦虑不安。他像不知屠刀会不会落到自己身上的动物，向来除了担惊受怕，没什么任何办法。
可今年圣诞和往年不一样。
一个月前，他戴着耳机独自在宿舍收拾东西，突然被人猛地从后推了一把，差点摔倒在地。他惊恐回头，看见赵骏和两个跟班笑得前仰后合。
赵骏是“主人”，外号“赵疯子”，性格冲动好斗，爱闹事，经常来找他的麻烦。
一见来人他就忍不住哆嗦，手不小心一甩书桌，东西散落一地。他连忙弯腰去捡，赵骏却率先捞起了从他钱包抖出的两张银行卡。
“这卡，有钱吗？”赵疯子把卡举到张逸凡眼前。
“有，”他小声回答：“但，但不多……这是我妈的卡……”
赵疯子咧嘴一笑，上前搭住了他的肩膀。“张逸肥，我们这么熟，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赵骏说话时呼出的气吹得他心惊肉跳，他不敢抬头看赵骏，只是缩着肩膀问：“什么秘密？”
“今年圣诞狩猎，”赵疯子压低了声音，“你，是，鹿。”
“怎么会？”他被这句话吓得不轻，“已经抽签了吗？不是下个月才抽的吗？怎么会是我……我不行，别啊……”他不住地甩手，语无伦次。
赵疯子一脸意味深长，“你还真信‘猎物’都是抽签出来的啊？怎么可能？我们哪有这么闲还把全校的名单找出来慢慢抽？‘鹿’，都是我们从‘奴隶’里选的，我们爱选谁就是谁。今年就选你了。”他和两个跟班的笑声在宿舍荡出回音。
张逸凡腿脚发软。去年圣诞他亲眼看着大家都是怎么整“猎物”王潇的，还有这一年来，王潇明明没做错任何事，却犹如过街老鼠，任谁都可以欺负她。要是这样的事情落到他头上，简直不堪设想。他无措地拉了赵骏的校服一角：“我求你们了，别选我好吗？我真的不行……”
“好啊。”赵骏爽快答应，倒是让他愣在了原地，赵疯子接着说道：“有个条件。你不是有钱吗？给我买部iphone7回来，我就让你当‘平民’，这样你就不会被选上，干不干“？”
他点了头。
赵骏和跟班离开他的宿舍后，他首先想到的是联系冯斌求证。冯斌含糊其辞，只说“赵疯子的话不用信”，又说还没开始抽签呢，自己也不知道到时会抽着谁。冯斌的话没能减轻他的不安，他在宿舍焦灼踱步，似乎唯有满足赵骏的条件，才是唯一解决之法。
“破财挡灾“，张逸凡想起这么一句长辈会说的话。要是买一部手机就可以从此升格为”平民“，再也无需担惊受怕，可以当个普普通通的学生，那一点钱又有什么所谓呢？
两天后，他把新手机递给了赵骏。当赵骏站在讲台向全班宣布“从今天起，张逸肥不再是’奴隶‘，是’平民‘”的时候，他既欣喜若狂又羞耻难当，终于在众人起哄的掌声和欢呼声中，他低头冲出了教室，连奔下三层楼，跑到教学楼最偏僻的男厕，钻进一个厕格失声哭了出来。
他自小就爱哭。小时候大概这么个胖嘟嘟的男孩哭起来还挺好玩，长辈们都乐于逗他。可到他慢慢长大，他的爸妈就不再喜欢他这么动不动就哭了，妈妈看到他哭鼻子会皱眉，爸爸则常对他说：“不许哭，坚强点，你得有点男子汉的样子”，于是他便不再在爸妈面前哭。
但他还是爱哭。考试考砸了会哭，女生们捏他脸上的肉把他捏疼时会哭，走在校道里被几个路过的男生猛扯下裤子时会哭，甚至在最初有人喊他“张逸肥”的时候也会哭，只是后来全校知道他的人都这么喊，他便认命般接受了，正如他接受了自己当了三年“奴隶”的命运。如今他又哭了，为了这个三年来不曾奢想过的“平民”身份。
等确定自己的脸和眼的红都褪了下去后，他才从厕所里出来，一走出去就和别人撞了个满怀。对方是李继鸣，身份也是“奴隶”，他们平时常常一起去食堂。
“张逸肥，喜事啊，你终于不再用当‘奴隶’啦。”李继鸣的表情是笑的，但看上去却并不高兴，张逸凡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不是、你别这么说……”李继鸣接着道：“哎你都成’平民‘了，还来这上厕所干什么？楼上才是你该去的。”
张逸凡忽然反应过来，他去的这个男厕因为地处偏僻，清洁不佳，被划为了“奴隶专用厕“，“平民”和“主人”都不会来这里。他试图解释道：“这次是赵骏让我给他买的手机，我……”
“总之恭喜你吧，以后我们就不是一个阶层的人啦。”李继鸣面无表情，张逸凡急切张嘴想说什么，李继鸣打断了他：“你听说了吗？今年的‘猎物’抽出来了，是夏晓楠，冯斌好像都气炸了。”
张逸凡先是如释重负，随后又感到愧疚。
李继鸣没再看他，径自进了厕所。他回头望李继鸣的背影，忽然觉得失落。
那一路走回教室，他觉得好像每个认识他的、不认识他的人都在对他指指点点。他在走廊里还碰到了他的“奴隶”朋友们，但他们见他靠近便随即散开了。
他又看见走廊尽头，冯斌正朝他的方向走过来。他想起冯斌喜欢夏晓楠，在打乒乓球的时候，冯斌告诉过他。他想过去安慰冯斌，可冯斌却与他擦身而过，气冲冲的，连斜眼都没有看他。大概是冯斌知道本来的“猎物”应该是他，夏晓楠代替了他。
张逸凡走在校道上，又忍不住想哭了。那应该是他在育奋最扬眉吐气的一天，因为他不再是“奴隶”。可那也是他在育奋最不光彩的一天，因为他不再是“奴隶”。
（二）
探头探脑的北风撞上了积聚多日的浓霾，仅仅吹散了些游离的雾，拨云不见日，细风的作用杯水车薪。
张逸凡看着冯斌的信息，在有暖气的宿舍里渗着薄汗。冯斌说今晚一起打乒乓球——这是只有他们几个才知道的暗号，意为“今晚行动。”
半个月前，也就是张逸凡“荣升”“为平民”的一周后，冯斌向他透露了自己的大胆的计划。那是周日的下午，大部分寄宿生都尚未回校，在冷冷清清的乒乓球馆里，冯斌对他说：“他们已经盯上了夏晓楠，这个你也知道了，她就是今年的‘鹿’。所以我必须带她逃，得赶在狩猎之前逃出去。张逸凡，我们叫上王潇，一起逃吧！”
那是张逸凡成为“平民”的第一个礼拜，他并没有享受到他所期望的“平民”的待遇。过去经常逗他玩、经常嘲弄他的人还是继续来逗他、嘲弄他；宿舍的清洁继续由他承担，因为别人都不愿意干；“主人”需要找人跑腿，依然找他；就连上厕所，他也还是习惯去那个得下三层楼的偏僻男厕，因为害怕在非“奴隶”专用的厕所里碰见不该招惹的人。
成为“平民”的第一个礼拜，他唯一感受到的、与过去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他的“奴隶”朋友都不再愿和他一道了。在成为”平民“的同时，失去了所有朋友，除了冯斌。冯斌还是三天两头就约他打乒乓球。
他还记得那日冯斌站在乒乓球桌旁，一道金灿的夕阳从乒乓球馆的通风窗斜插而入，把人照得像是会发光。冯斌目光如炬，语气坚定，仿佛胸有成竹：“我都计划好了，我们提前一周跑，就说是学业压力太大，想出去放松一下。到时落脚的地方我都打好招呼了，我们就等事情过了再回来，不会有事的。一起逃吧！”
也许是冯斌说话本来就很有感染力和动员力；也许是张逸凡渴望给他曾经的“奴隶”朋友们看，自己即使成了“平民”，也还是愿意帮助“奴隶”逃离可怖的狩猎场；也许仅仅是因为害怕，因为要是圣诞狩猎那天冯斌不在，而他身边又已经没有别的朋友了，万一谁要来弄他，没有人能帮他。
他因为害怕，所以答应了冯斌这个让他更害怕的计划。
其实仔细想想便知冯斌的计划漏洞百出，有很多实际的问题根本没有想好，可鬼使神差的，张逸凡在冯斌说完第三个”一起逃吧“的时候，突然热血上头，便应了声，“好”。
然后他马上就后悔了。明明大费周章让赵疯子把他升为“平民”，就是为了让他能在圣诞狩猎当天可以躲在宿舍，保证安全无虞，但他现在竟然要跟着冯斌逃出去，那么多的未知之数，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和行动力？之后的这两个礼拜他都过得很煎熬，心神不定，寝食难安。
与此同时，逃跑计划的预备工作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参与计划的除了他、冯斌和夏晓楠，还有去年被选为猎物的王潇，以及另外两个“奴隶”。他们夜晚约在乒乓球馆旁的储物室见面，商讨落实计划的细节。
张逸凡曾无数次想找个什么借口临时退出，假装突然生病、身体虚弱，或在出发当日假装忘了时间，但每个理由都显得很假，连他自己都不信。
就这么担惊受怕，终于到了今天。
他的超人书包里塞了爸爸的登山装备：手电筒，万用刀，防水风衣，钱包里是两张妈妈给他存教育基金和压岁钱的银行卡。冯斌已经写好了留给老师和家长的、说什么学习压力太大想趁着圣诞将近出去散心的信，万事俱备，只待夜幕降临。
张逸凡拿着笔在草稿纸上胡乱涂画，不一会就在涂满了一团乱麻。
“咚咚，咚咚咚。”有人敲宿舍门。
他慌忙地把超人书包塞进衣柜，“咚咚咚”——“张逸肥，你在吗？”是一个女生的声音。张逸凡跑过去开了门。
是王潇。她显然是刚刚哭过，通红的脸上还带着水渍。“就你一个人吗？”她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张逸凡木讷地点了点头。
“有人在追我，让我躲一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王潇急匆匆地推开他，闪身进了宿舍的厕所，反锁了厕所门。
细碎的脚步声接近。张逸凡站在宿舍门前扭头，便看见两个女生正往这边来，是崔婷婷和刘文君，年级的女生里最爱拉帮结派的两个人。他迅速地退回宿舍，正想关上宿舍门，就听见崔婷婷的声音：“张逸肥，别走，你给我出来！”
张逸凡心跳突突，他瞥了一眼厕所紧锁的门，犹豫着站在了宿舍门边上。
“张逸肥！”崔婷婷的声音尖利，张逸凡很不喜欢。“你看见王骚了吗？”——几乎全校所有人，都把王潇喊成王骚。
“没看见……”张逸凡小声回答。
“那你刚开宿舍门干嘛？”刘文君上前一步，二话不说，伸手掐了他的脸一把。“你的脸真的好好捏！”她还嬉皮笑脸地补充道。
张逸凡抬手揉了揉被掐疼的脸，“我刚刚听见有人急步跑过去的声音，就想开门看看是谁，可是没看到人，就看到你俩了。”
“宿舍就你一个？”崔婷婷隔着他往里张望。
“就我一个，我刚刚……”张逸凡有些心虚道：“刚刚从厕所出来……”
“草！你洗手了吗？好脏啊你！”刘文君反应激烈地跳了起来，举起刚刚捏过他的脸的手，仿佛刚刚摸到了狗屎般嫌弃。
“洗了……吧……”张逸凡的回答几不可闻。
刘文君用没碰过他的手拽了拽崔婷婷的衣角，“草！我这只手要去消毒了！快走吧，别跟他玩了！”崔婷婷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一面随刘文君走远，一面还说着什么“王骚跑这么快，躲哪去了……”“今年圣诞又多个人玩了，王骚跟夏婊楠，真他妈的绝配！”“今年男生要把她俩……”
张逸凡关上了宿舍门，轻轻敲了敲厕所门，“王潇，她们走了，你可以出来了。”厕所门打开，王潇从里面走出来，张逸凡这才发现她是光着脚的，脸和眼的红淡了一点。
“谢谢你，张逸肥，不，张逸凡。”
张逸凡脱下自己的拖鞋示意王潇穿，王潇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这就回宿舍了。”
“你还好吗？”他觉得自己嘴笨，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王潇苦笑，“就这样了，没什么好不好的。不过，我们今晚就可以逃出去了。虽然不能逃很久，但至少可以躲开圣诞节。”王潇说到这绽开了笑容，她笑起来挺好看的。她突然抬眸望着张逸凡：“谢谢你，都已经当上’平民‘了，还跟我们一起冒这样的险，谢谢。”
张逸凡窘迫地摆着手：“不用谢不用谢，我跟冯斌是好朋友嘛。我肯定帮朋友啊。”
王潇点了点头，“你可以帮我看看走廊上有没有人吗？没有人我就走。”张逸凡开了宿舍门左右张望，走廊空空荡荡的，便让王潇趁现在赶紧回去，王潇拢了拢单薄的校服外套，“那今晚见。”
他看着王潇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好像突然有了勇气。他给冯斌回了信息：“今晚不见不散。”
（三）
寒风凄凄，苍天郁郁，张逸凡呆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从头到尾回想了一遍冯斌那个始于一腔勇气终于一条人命的逃跑计划。
那天夜晚，夏晓楠说要出去钟鼓楼区买点东西，过了一会冯斌也站起身说他想去买点汽水和零食，王潇他们几个起着哄把冯斌赶出去谈恋爱了，张逸凡也在其中。他甚至列了个单子发给冯斌，让他把他们几人份的零食给买回来，冯斌只回了个“OK"的表情包，便再无音讯。
后来剧变陡生，冯斌和夏晓楠彻夜不归，第二天他们听说钟鼓楼区出了命案，没多久就有警察找上门，把他们从酒店全部拎回了警局。警察告诉他，冯斌被一个通缉犯杀了，夏晓楠因为惊吓过度被送去了医院，现在需要他们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协助调查。
一切都似梦一般不真实。
在临近计划行动日的那几天里，他还真做过类似的梦。他梦到过他们几个好不容易逃出了育奋中学，却在茫茫黑夜中迷了路，结果冒冒失失地闯进了某个贼窝里，被坏人追得四处逃窜。他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听见背后的坏人高喊，“他是鹿，抓住他！”然后他惊恐地醒来，浑身大汗淋漓。
从警局出来后，他便被爸妈关了禁闭，手机也被没收了。他就这么坐在自己房间里，和墙上的超级英雄们面面相觑。雄赳赳气昂昂的美国队长、弗瑞、黑寡妇，握拳半蹲、蓄势待发的钢铁侠，为什么在冯斌被通缉犯追到死路的时候，这些超级英雄没有一个出现去救他？张逸凡的书包上，自信勇敢的超人笑容灿烂，看他泪流满面。
下午又来了两个警察。他们告诉他，冯斌不仅被人杀了，而且还是被分【】尸的；夏晓楠因为受不住刺激，差点就从天台跳下去了。这一切听起来依然不真实，张逸凡用力掐自己的大腿，掐自己的脸，看着皮肤由红变青，都没能从梦中醒来。
那个看起来很斯文的警察说：“谁让你还没长大呢？但是我也有我自己的反抗方式。”他追问他，那你的反抗方式是什么，他好像回答了，又好像没有。张逸凡被他们问得乱了套，什么都告诉他们了，最后那个看起来很凶的警察“刷”地站起身就要走，他听见他对电话那头说：“育奋中学，重新排查，老师学生全体都要！”
那两个警察走到他的家门时，很凶的那个突然回头看着他：“小英雄，你把这些说出来了，就算是反抗了。你看，其实反抗没你想得这么难。”
警察叔叔的话明明不怎么慷慨激昂，却比在他房间环了一个圈的英雄海报更有感染力。他们走后，天色晦暗，张逸凡走进了书房，开了爸爸以他的生日作密码的电脑。
反抗吧！
大家好：
我是育奋中学高一2班的张逸凡。接下来我写的句句属实，我愿为此承担法律责任！
在我们学校里，同学是有等级之分的。最尊贵的是主人，然后跟着的是平民，再之后是奴隶，最下等是猎物。主人可以随便欺负任何人，平民可以欺负奴隶和猎物，奴隶也可以欺负猎物，猎物是最惨的人。
每年圣诞节，我们都有一个通宵的圣诞狩猎派对，全校同学都要参加，不参加不行，不参加会被全校孤立。在圣诞狩猎里，所有人都去找猎物。猎物被抓住了就会很惨，被人打，被人脱光衣服拍照，录视频，东西被人丢下楼。我们都很害怕成为猎物。猎物是每年抽签选的，去年被选中的是王潇，今年是夏晓楠。他们本来说要选我，后来我当上平民了，就逃过一劫了。
这些事情老师都不管，老师都知道的，但他们就是不管。我们学校的同学都有钱有势，老师不敢管，学生也不敢说。今年冯斌说要带着我们一起逃出去，躲过这个圣诞节。所以我们就跟着冯斌一起走了，但是冯斌遇到了个通缉犯，被杀了，我们也被带回来了。
冯斌是英雄，他是我的朋友，他带着我们反抗。但是冯斌死了，我想我要继续反抗抗。不能让他白死。他是英雄。他是我的朋友。他不能白死！
育奋的同学们，你们跟我一起说出来吧！我很害怕，我知道你们也害怕，可是，要是如果我们都不说，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停止！万一下次抽中的是我们呢？万一明年规则改了，不只一头鹿，有十头，一百头呢？我们要反抗！要反抗！
叔叔阿姨们，帮帮我们吧！老师都不管我们的。如果你们都不帮忙，我们，你的孩子们，也可能会被欺负，或者是欺负别人的人。
我保证，上面说的，句句属实。如有假话，天打雷劈！
育奋中学 高一2班
张逸凡
打完这些字，张逸凡已经泪眼婆娑，连字都看不清了。他抽着鼻子按了”发布“，在确定发布成功后，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燕城上空积攒已久的雪，终于在圣诞节那天簌簌落下。皑皑白雪，铺成了英雄之路。
*张逸凡信上的错字、语法错误、逻辑混乱，是我故意的
*《默读》更这单元的时候是2016年，燕城我默认是北京。2016年冬至前一周，北京连日雾霾；圣诞节当日，北京下了小雪。
*2016年秋，iphone 7推出；张逸凡房间的海报，分别是2011年的《美国队长1》、2014年的《美国队长2》，2013年的《钢铁侠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