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n尋

书摘及一些胡说八道

《台北人》

作者:白先勇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一把青

     “朱青,师娘有几句话想跟你讲,不知你要不要听。飞将军的太太,不容易当。二十四小时,那颗心都挂在天上。哪怕你眼睛朝天空望出血来,那天上的人未必知晓。他们就像那些铁鸟儿,忽而飞到东,忽而飞到西,你抓也抓不住。你嫁进了我们这个村子里,朱青,莫怪我讲句老实话,你就得狠起心肠来,才担得住日后的风险呢。” 

……

      民国三十七年的冬天,我们这边的战事已经处处失利了,北边一天天吃紧的当儿,我们东村里好几家人都遭了凶讯。有些眷属天天到庙里去求神拜菩萨,算命的算命,摸骨的摸骨。我向来不信这些神神鬼鬼,伟成久不来信,我便邀隔壁邻舍来成桌牌局,熬个通宵,定定神儿。有一晚,我跟几个邻居正在斗牌儿,住在朱青对过的那个徐太太跑来一把将我拖了出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我说总部刚来通知,郭轸在徐州出了事,飞机和人都跌得粉碎。我赶到朱青那儿,里面已经黑压压挤满了一屋子的人。朱青歪倒在一张靠椅上,左右一边一个女人揪住她的膀子,把她紧紧按住,她的头上扎了一条白毛巾,毛巾上红殷殷地沁着巴掌大一块血迹。我一进去,里面的人便七嘴八舌告诉我:朱青刚才一得到消息,便抱了郭轸一套制服,往村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嚎哭,口口声声要去找郭轸。有人拦她,她便乱踢乱打,刚跑出村口,便一头撞在一根铁电线杆上,额头上碰了一个大洞,刚才抬回来,连声音都没有了。 

……

      朱青听了我的话,突然颤巍巍地挣扎着坐了起来,朝我点了两下头,冷笑道:  “他知道什么?他跌得粉身碎骨哪里还有知觉?他倒好,轰地一下便没了——我也死了,可是我却还有知觉呢。 ”

……

      唱到过门的当儿,她便放下麦克风,走过去从一个乐师手里拿过一双铁锤般的敲打器,吱吱嚓嚓地敲打起来,一面却在台上踏着伦巴舞步,颠颠倒倒,扭得颇为孟浪。她穿了一身透明紫纱洒金片的旗袍,一双高跟鞋足有三寸高,一扭,全身的金锁片便闪闪发光起来。一曲唱完,下面喝彩声,足有半刻时辰,于是她又随意唱了一个才走下台来,即刻便有一群小空军迎上去把她拥走了。

……

    “这是怎么说呢,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就没了。那个小顾呀,在朱小姐家里出入怕总有两年多了。初时朱小姐说小顾是她干弟弟,可是两个人那么眉来眼去,看着又不像。我们巷子里的人都说朱小姐爱吃‘童子鸡’,专喜欢空军里的小伙子。谁能怪她呀?像小顾那种性格的男人,对朱小姐真是百依百顺,到哪儿去找?我替朱小姐难过!” 

      我们到了朱青家,按了半天铃,没有人来开门,不一会儿,却听见朱青隔着窗子向我们叫道: 

    “师娘、老板娘,你们进来呀,门没有闩上呢。” 

      我们推开门,走上她客厅里,却看见原来朱青正坐在窗台上,穿了一身粉红色的绸睡衣,捞起了裤管跷起脚,在脚趾甲上涂蔻丹,一头的发卷子也没有卸下来。她见了我们抬起头笑道: 

   “我早就看见你们两个了,指甲油没干,不好穿鞋子走出去开门,教你们好等——你们来得正好,晌午我才炖了一大锅糖醋蹄子,正愁没人来吃。回头对门余奶奶来还毛线针,我们四个人正好凑一桌麻将。” 


*昨天在群里跟老师们探讨了一下朱青的前后对比,整理了一下发出来:

我们处在和平年代去轻易批评战乱时代的人们应对生死的麻木与堕落,似乎显得有些傲慢了。《一把青》里小顾意外身亡后朱青热热闹闹搓麻将,《尹雪艳》里徐壮图丧礼当晚尹公馆也是在开牌局,我觉得这就是乱世中人的生存策略。乱世中有人死去是很平常的事,一个人死了,其他人便用“一切如常”甚至”喜气洋洋”来应对悲情。我想到《倾城之恋》的结尾,在战争中一座城倾覆了,成千上万人死去,胡琴依然这么咿咿呀呀地拉过来拉过去,普通人的人生永远在那里,生活还是要继续。

师娘和朱青都是飞行员的遗孀,她们应对生死的策略其实都是“狠起心肠”,就是师娘跟朱青说的“你得狠起心肠来,才担得住日后的风险”。师娘的“狠”比较温和,表现在“伟成久不来信,我便邀隔壁邻舍来成桌牌局,熬个通宵,定定神儿”,哀莫大于心死的朱青比师娘更“狠”,她成了一个豪放孟浪的女子,从此今朝有酒今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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