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渡】百岁无休 第二章
*老年舟渡的故事，涉及中二的无根无据的近未来畅想。衰老病弱是苦的，白头偕老是甜的，本篇既苦也甜。
*七章完结，隔天更新。
*三种分节序号（字母、汉字、阿拉伯数字）有意思，需结合全文理解。
*目录在这
(b)
窗外天空如镜般透泽澄澈，悠长午后的暖阳铺洒进屋，一切都浸泡在蜜糖色的幻梦中。
费渡盘腿坐在客厅窗前，身旁摆了张原木矮茶几。他正饶有趣味地看着架在茶几上的平板，偶尔伸出手指划拉屏幕。骆闻舟端来果盘，搁在他手边，费渡抬眸浅笑，招呼他一同坐下。
于是骆闻舟席地而坐，先给费渡喂了片香甜的奇异果，自己又衔了瓣莹润的鲜橙。饱绽成珠的汁液顺着骆闻舟的指腹淌至掌心，被费渡的舌尖灵巧地勾去了。
屏幕里正自动播放着二人前往世界各地旅游的照片：蓝天碧海中捧起一掬海水向前泼的骆闻舟，皎皎月华下仰望星空的费渡，生日派对上一起切蛋糕的骆闻舟和费渡……照片里的人笑容灿烂，看照片的人也笑容灿烂。
一大一小的杂毛猫分别从房间冒出头来，各自施施然来到主人身旁，舒懒地躺下睡午觉。
（1）
市局荣休宴上，骆闻舟喝醉了。费渡有心由着他喝，反正他腕上的健康监测环会密切关注主人的身体状况，要是喝过了就将自动发出提醒，有需要时还会给予他适当的药物舒缓。况且还有费渡这个活人在旁看着，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骆闻舟在市局一干就是四十多年。从自命不凡、毛毛躁躁的愣头青，到沉稳老练、足可独当一面的骆队，之后他便陷入了长久的困顿与停滞。不为体制所认同的性取向使他经历了近二十年来回倒腾的平移生涯，他看着手下的猴子猴孙一个个往上升、往外调，市局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他肩负的累累功绩把他压成了市局声名赫赫的元老，却未能为他挣得更高的职称。渐渐地，新人敬他也惮他，旧友爱他却躲他。
毕竟个体是无法对抗时代的。理念的普及、观点的转向、权力的博弈、世代的更迭、政策的推行，普通人在其中能做的事情十分有限，大多时候只能白白蹉跎着生命，静候时代曙光的渐现。费渡曾旁敲侧击问他是否有转行的意愿，他一口回绝，云淡风轻的笑容背后是执拗的孤勇。
直到后来同性平权终于取得突破的进展，他一直隐而不发的郁结愤懑才慢慢得到纾解，尽管那些迟来的赔偿式的承认，已无法弥补岁月拉开的差距。人在时代里，际遇不由己。他不曾平步青云，最后也总算在相对体面的位置上功成身退。
费渡认为骆闻舟今晚值得醉一场。
当微醺的骆闻舟被簇拥到台上发言，费渡安静候在台下楼梯旁，仰视这个纵然两鬓斑白、眼里却始终不失赤子之光的男人。他看他幽默地抖出行云流水的笑话，把在场的老友都涮了个遍，然后在满堂哄笑声中，他看他关了扩音器，道：“你们年轻人慢慢玩吧，老骆我走啦。”在场大部分人都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他已端起侍应递来的酒，同众人隔空干杯，仰颈一饮而尽。
众人开始起哄：“老大我们爱你”、“老大荣休快乐“、“你是我们的英雄”，叫喊声此起彼伏，费渡抿了一口葡萄酒，望着宴会厅绚烂的金光投洒在骆闻舟泛起酡红的脸上，鼎沸人声与耀眼光晕将那微不足道的英雄落幕的黯淡掩盖过去，骆闻舟朝台下露出爽朗不羁的笑——一个合乎众人期待的表情，英俊潇洒得让费渡不禁恻然。
骆闻舟跟每桌来宾都敬了一回酒，场面闹闹哄哄，喜气洋洋。宴席临近尾声，费渡腕上和骆闻舟联网的监测环第三次发出提醒，于是费渡出面替骆闻舟挡了最后几波酒，和宾客们客气了一番，终于挽上骆闻舟的手臂，在他耳边道："闻舟，该回家了。"
回家路上，骆闻舟还显得相当兴奋。他靠坐在自动驾驶的车的后座上，絮絮叨叨谈自己的退休计划。他说打算在天际露台开一块地，一边种菜，一边栽花；他说还是想养只宠物，因为自从一锅二锅寿终正寝，家里再也没有闹腾的小家伙同他吵架打架，挺没劲的；他说想去旅游，前几年骆诚和穆小青夫妇声称他们已经成功环游世界一周了，他要和费渡一起打破爸妈的纪录……他说得眉飞色舞，彷佛退休是他期待已久的解放，彷佛他对往昔峥嵘岁月毫不留恋，彷佛他就是这么个知足常乐的人。
后来他说得累了，声音愈来愈小，像梦中的呢喃。最后他歪头倚着费渡的肩膀，睡着了。
他们的车在燕城大道无声疾驰，将活力澎湃、繁华璀璨的"不夜城"一寸一寸抛在身后。费渡在光线柔和的车厢里轻轻摩挲男人的脸庞，承诺道：“骆闻舟，你想的我都帮你实现。”
彼时他们已不住在原来那间带地下室的房子，而是搬到了从前燕城市郊、后来被开发为“养和区”的区域。顾名思义，此区远离闹市喧嚣，医疗保健及生活配套设施十分完善，生态环境与空气质量为全城最优，非常适合像他们那样的中老年人退休养生。
他们的房子高耸入云，还有个一百多平的私人天际露台，后来按照骆闻舟的意愿，一边开成了菜园，一边辟成了花园。全屋配备了智能管家系统，日常家务皆由系统包办。但骆闻舟还是偏爱自己下厨做菜，虽然他做出来的味道自然是难及有专门口味调节功能的管家系统的，但当日常生活中大部分事物皆是标准化、模式化的产物，像这样水平浮动的人手烹饪菜肴，倒是成了超出公式、偏离计算的生活调剂。
然后费渡带回来了一只猫，准确来说是一只AI猫。它以骆一锅的基因打造，外观与骆一锅几无差别，思维及行为模式皆完全模仿骆一锅。这亦是时下的潮流。随着自然动物愈发稀少，像这样的AI宠物应运而生。它们能和自然猫狗一样陪伴主人，却不需要主人花费时间精力照顾，不怕生病，甚至不会死亡。当人类无须再为宠物的生命负责，养宠物这件事也会变得轻松许多。毫无疑问会有人提出异议，说真正的猫狗和人类建立的情感纽带是无法被电脑模拟的。然而早有无数科学报告证实，宠物对主人的感情在大多数时候都不过是人类浪漫的、满足自我的想象罢了。事实上自然动物的记忆力远不如AI宠物，真正能记住主人一颦一笑，并准确执行各项指令的反而是AI而非自然动物。总之，现在再也不会看到像骆闻舟这么个经历过风霜雨雪大男人边抚摸奄奄一息的弥留老猫边掩面流泪的情景了。
退休生活舒心美满，他俩的足迹遍布世界各地，直到父母撒手人寰。至此，费渡和骆闻舟成为了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而后他们双双接受了身体局部修复替换的疗程，成为了“弃自然时代”愈发壮大的“后改装人类”群体的一员。
之后二十多年，生活大致恬静闲适。他们又搬过两次家，但在养和区内，一边种菜一边栽花的天际露台成为了他们家的标配；多养了一只AI猫，这次用的是二锅的基因；陆续送走了一些长辈，也和一些旧友渐渐断了联系；两个人的身体都出过些小毛病，幸而皆无大碍。世界仍是一刻不停地聒噪吵闹，两位退休人士与世无争，一天一天地享受岁月静好，一天一天地偕手衰老。
陡变发生在一个毫无征兆的凌晨。
那日费渡从沉睡中醒来，迷迷糊糊竟忘了时空。他像丢了魂似地在偌大的居室里游荡行走，直到一小时后，骆闻舟被警报声惊醒，匆匆奔至露台，发现他正赤脚踩在花园湿润的泥土中，可能不慎触发了人工降雨，全身被浇了个透，冻得直打颤。
骆闻舟把意识不清的他送往就近的医疗中心，经过一系列漫长而煎熬的检查，他被诊断出罹患了阿兹海默症。近几十年来，医学界发现发生在“后改装人类”身上的阿兹海默症比发生在“纯自然人”身上的更加隐秘难测。也许是因为“后改装人类”修复强化过的身体局部是机器，而机器除非受到严重干扰，否则在病况轻微时都能保证正常运作。因此，过去的阿兹海默症病人通常是在出现缓慢而轻微的记忆衰退时开始求医，而“后改装人类”的病人则往往要等到出现突发严重意识混乱，才知道身体出了问题。而发生这样明显的症状，说明病情已经步入中期。当代医疗尚且未能彻底攻克此疾病，只能通过及时干预治疗后帮助病人暂时恢复意识正常。直到下回再次发病，再次干预治疗，如此以往，发病频率将越来越频繁，病人意识清醒的时间也将越来越短。
费渡在接受及时治疗后逐渐恢复了意识。本来费渡挺看得开，他已经九十一岁了，该做的事、该说的话、该去的地方，他一件不落去全都实现了，没什么遗憾，人总是要面对衰老和死亡的。
可当骆闻舟的手叠在他的手背，他感觉到那只温厚的手掌微微颤抖时，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不安。因为他猛然意识到，最终要负担他的病的，不是他自己，而是骆闻舟。他原本打算一面积极接受治疗，一面把各种事情安排妥当，直到治疗不再起作用，他就静静等待自己的意识陷入混沌。可骆闻舟是清醒的。骆闻舟将清醒地感受具体的压力和痛苦，孤独和寂寥，而届时他已经什么忙都帮不上了。
当年他和骆闻舟终于得到合法的婚姻承认，他记得婚礼上骆闻舟眼含热泪同他一起念的誓词：“从今以后，无论顺境或逆境，富有或贫穷，健康或疾病，我将永远爱你，对你忠诚，尊重你，照顾你，帮助你，与你分享我的一生。”对这样的“陈腔滥调”，他本来是不太能共情的。但他仍旧湿了眼，因为骆闻舟的至诚。明明已共同走过半生，骆闻舟待他依然真挚深情。
他不曾负骆闻舟。他们确实相爱相偕到老了。可惜到老的爱情没那么多甜言蜜语与风花雪月，却有许多琐碎的麻烦，此起彼伏的健康警号，无可奈何与无能为力。他向来是骆闻舟最好的倾听者和陪伴者。当疾病使他逐渐失去对自我意识的掌控，谁还能听这个男人分享生活里的喜怒哀乐，谁还能在这个男人脆弱时做他的依靠？
在这苍凉的命运倒计时里，费渡有了他的计划。他希望借此，能让骆闻舟余生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