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n尋

【舟渡】百岁无休 第六章

*下章结局啦~

*老年舟渡的故事,涉及中二的无根无据的近未来畅想。衰老病弱是苦的,白头偕老是甜的,本篇既苦也甜。

*三种分节序号(字母、汉字、阿拉伯数字)有意思,需结合全文理解。

*目录在这


(五)


    贴床的飘窗没拉帘,银白月色进来凑热闹,在并排的两双脚上覆上一层和柔的光华。其中一双脚往另一双稍稍靠近,骆闻舟以尽量轻的动作在床上半撑起身子,指挥AI二锅找了个好角度,用猫瞳相机拍下了皎皎明月里这温馨的一幕。


    他垂下的目光在老伴脸颊流连,又抬眼端详被实时传送至自己手掌的照片,心倏然塌软下去,眼睛随即湿润了。此刻不是因为哀伤,而是因为难得的欢畅——今晚,他收到了久违的爱的回应。


    从费渡的病情以无可刹减的速度恶化开始,从某个落魄凄惶的黄昏时分他意识到费渡确实不再认得他开始,他就一步步陷入沮丧与困惑的深潭。承诺同他白首不离的伴侣,在客观上已失去了爱他的能力。尽管人还待在他身边,精神上已先离他而去。其中无人可诉的郁苦,与身体健康无关,与生命安全无关,与对死亡的恐惧无关,那是绵密如雨、纤细如发的隐痛,渗透在他的生活,无时无刻提醒着他。充沛的深情坠没于浓蓝的海,他的心亦日复一日地随之沉下去。


    近三百个日夜郁苦压抑的爱情独角戏,终于在今晚得到了补偿。朦胧月光使眼前光景美好得不像人间真实,他在哭里开心笑着。


    傍晚接到许姑娘的消息,说费渡情绪不稳,让他赶紧回来。他匆匆推开家门时并未看到费渡和许姑娘,管家系统显示二人在天际露台,于是他急步奔上楼去,只见费渡身穿睡衣坐在花园的土埂上,怀里抱着一株根部沾满泥的向日葵,神色不安。许姑娘在旁苦苦劝解,他却像是没听见,犹自用没穿拖鞋的脚胡乱踢着潮湿的土。


    骆闻舟少见费渡有这般情形。他以不惊扰费渡的动静悄然来到费渡身边,向许姑娘示意由他接手,待许姑娘退至后方,他才凑近问怎么了。出乎意料的是,费渡原本焦躁彷徨的神情竟随着他的靠近转为委屈和悲戚。那双过去流光溢彩的桃花眼如今攒满忧伤的湖水,欲溢未溢。


    这湖水泛起的涟漪荡得骆闻舟心酸,他即刻将人搂进怀里,边揉着费渡的背安抚,边把嘴唇贴在他耳边问道:“什么事惹你不高兴啦?没事啊宝贝儿,我在呢。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骆闻舟,你的爱人。”


    费渡口齿不清,像个还没学会把词语组织串联成句的小孩,用断断续续带着哭腔的呢喃试图表达,却是如此词不达意。骆闻舟只勉强抓取到一些关键词词,大致拼凑出了费渡的话:“骆闻舟丢了。”


    “我不就在这吗?你看,看着我,我就是骆闻舟,我在这呢!”骆闻舟把费渡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又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直视自己。可费渡仍表现出不信任,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什么“有一个人”、“新来的”、“骆闻舟跟那个人走了”、“他要把骆闻舟带走了”、“丢了”……


    至此,骆闻舟明白了。费渡已然意识到了AI费渡的存在,并且认为“骆闻舟”要跟这个AI走了,所以”骆闻舟丢了“。


    他不知费渡是如何察觉的。虽然AI费渡近来每夜睡前都在书房与他作伴,可骆闻舟要求他在费渡日常活动的时段不许现身。除了那夜被费渡嗅出的森林木香味,骆闻舟确信AI费渡并未在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或许真的就是多年伴侣的直觉。原本属于两个人的空间里无端多了人,就算没有任何实质的证据,当中极其细微幽暗的东西,还是能被感觉出来。哪怕这个“新来的人”并不是真正的人,哪怕AI费渡明明就是费渡本人制造出来的为了填补自己空缺的替身,哪怕骆闻舟从始至终都没有把AI费渡当作是费渡取代的费渡的人,此时此刻,不再精明敏锐、体贴周全的费渡,却反悔了。他像个不懂事的孩童,委屈且难过地告诉骆闻舟:他容不下。


    骆闻舟顿时百感交集,更多竟是喜悦。不管当时决定制造AI替身时的费渡是怎么想的,现在的费渡不愿意把他留给任何人。


    送走许姑娘后,骆闻舟轻轻拍了拍费渡身上的泥土。“骆闻舟就在这,不会走的。我们进去了,好不好?”费渡依然泪眼婆娑,他再次求证:“真的不会走吗?”“不会。”骆闻舟抬起他的下巴,认真看着他:“费渡,你听着,骆闻舟不会跟任何人走,他永远都是你一个人的,听明白了吗?”费渡听了,一分钟都没有反应,好像在艰难地思考这句话的含义。骆闻舟用手背替他拭了泪,将他横抱进屋,安放在客厅沙发上。


    待费渡茫然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骆闻舟身上时,他脸上的阴霾已经一扫而空了,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又恢复了无忧无虑的样子。骆闻舟注视他水汪汪的眼睛,看到里面干净而天真的纯情。“脏兮兮的,要不要去洗澡?”骆闻舟用手指在他鼻尖刮了刮。


    “嘿嘿!”费渡破涕为笑,他伸手扯了扯骆闻舟的衣领,“你也脏兮兮的,要不要去洗澡?”骆闻舟低头看了眼自己被费渡身上的泥土蹭脏的衣服,咧嘴舔了舔虎牙:“要啊,那两个脏兮兮的人一起洗好了。”费渡肯定地点点头,抬手搂住了骆闻舟的脖子。


    一对银发苍苍的亚当*相拥于乳白的泡沫海中,交融成一体。他们无遮无掩,坦诚相见,抚摸着覆漫在彼此肌肤纹理间的沧海桑田。他们无猜无忌,稚若少年,苍老的灵魂在怦然心动中重新迸发出灿烂的活力,宛如瞳瞳初日乍现。泡沫如雪簌簌,浪花起舞翩跹,柔波轻漾着旖旎的浪漫,薄雾被晃荡的气息吹散。


    今夜,他和他都重获了从未失落的爱情。


    “咕——”低沉的咕声在静谧的夜晚尤为突兀,骆闻舟笑逐颜开。今晚他难得随心所欲,和费渡一起不管不顾地从黄昏睡到现在,甚至错过了晚饭的钟点。


    他把耳朵凑到费渡的肚子上听了会,轻轻摇醒费渡,“宝贝儿,饿了吧?去给你做瘦肉羹?”“好……”费渡喃喃应道。骆闻舟在澄澈月色下动情吻他,他懵懂不知作何响应,便乖巧地接受着吻里的无限深情。


    翌日,骆闻舟趁费渡醒来前重新设置了AI费渡的权限:除非由主人召唤,否则他不能再自由现身。


    接下来的几天骆闻舟回到了之前的生活,每夜先安顿费渡睡下,自己去洗澡,洗完独自在书房看书,有时也干脆不看了,提早上床陪费渡躺着。费渡再也没表现出难过或烦恼,偶尔他还会念骆闻舟的名字,牙牙学语般,说“宝贝儿,我爱你”。


    一天夜晚,一切如常,骆闻舟帮费渡洗完澡,正给他吹着头发,突然就收到了带红色标识、表示有急事的消息,来自陆嘉。陆嘉没有给他发全息影讯,而是用了最传统的方式,发了言简意赅的一行字:老周走了,很安详。大后天告别,时间地点再发你。


    骆闻舟停下手中动作,别过身去长长地吁了口气。费渡膝上还趴着骆一锅,猫因他轻柔的摩挲发出享受的咕噜声,恰恰掩饰了骆闻舟低不可闻的抽泣。床前夜灯捧着一掬柔橘的光晕,把他和费渡环抱起来。但光晕能笼住的空间太小了,睡房的其他角落悉数被黯淡的夜吞噬。茫茫黑夜,依偎在光里的两个人势单力薄。骆闻舟突然用力抓紧了费渡的手。


    在灵堂看见陆嘉时,他正沉默地坐在家属位上,沉默地看着灵堂中央周怀瑾的全息影像,面无表情。他苍枯的眼神在落在骆闻舟和费渡身上时稍稍有了亮色,骆闻舟冲他点头,牵着在陌生环境中显得有些不安的费渡,在胖子身边坐下。


    “胖子”已经不胖了。陆嘉的身材比年轻时缩水得厉害,双颊也微微凹陷。他的双腿也曾接受过修复治疗,但后来也慢慢衰坏下去,年纪太大了,身体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从此他就接受了坐轮椅的命运。周怀瑾老来更是百病缠身,各种老年人的毛病都在他身上争先恐后出现,最后的岁月他也一直卧病在床。陆嘉虽然情况好不了多少,但始终陪在周怀瑾身边,算是相互有个照应。他俩的房子也是经过专门设计的,有非常完备的医疗护理功能,总算是能保证两位病弱老人的日常生活安全无虞。


    以前骆闻舟和费渡每隔几个月就去看望他俩,一年半前费渡被诊断出阿兹海默症后没多久,骆闻舟还陪他去过一次。当时周怀瑾刚接受完肺部手术,术后出院两天,身体还很虚弱,而骆闻舟正因费渡的病情忧心忡忡,大家说了什么,他都没注意听。没想到那日一别,就是诀别。


    “他走之前没什么异样,就是吃过晚饭说困了,我也陪着打了个盹,后来被警报声吵醒,急救上来没多久,他的心跳就停了。”陆嘉面容疲惫,说话时声音有些沙哑。骆闻舟拍拍他的肩膀,又把费渡的手拢到自己怀里。


    费渡顺势歪了身子,靠着骆闻舟的肩膀。陆嘉越过骆闻舟看了眼费渡,“他真的不认得人啦?”骆闻舟摇摇头,“不怎么认得,偶尔会喊我的名字,跟他说些简单的话,说慢点,重复几遍,他还是知道答应。但真正明白多少,就不好说了。”


    “老了,就是一点一点地丧失啊*,我们啥也做不了,就只能被动地等着习以为常的东西一点一点被拿走。不过现在老周先走了,我也就没有牵挂了。”陆嘉说这话时语气平静,他斜睨骆闻舟道:“不像你,为了费渡,你得活久点。”骆闻舟嘴角往上扯了扯,“嗯,承你贵言。”


    二人一时无言,骆闻舟抬头打量灵堂中央周怀瑾的影像,那是他生前各种生活片段的流动播放,几可乱真,看着就像真人站在那似的。影像播放了一个中年周怀瑾在健身房跑步的片段,背景还能看见穿着黑背心的中年陆嘉,正在不远处举着铁,身材健硕。骆闻舟突然用手肘怼了怼陆嘉,“诶胖子,你别这么着急要走,要不先把八块腹肌重新练出来吧,这样到时见了周大哥可以给他个惊喜。”


    “哈哈哈哈可以!就练他丫的!”陆嘉在愣了两秒后爆发出笑声,骆闻舟跟着他仰头大笑起来。全场最老的两个人,就在这庄重的灵堂里,突然笑得没心没肺。灵堂中央的周怀瑾影像也正播放到他开怀大笑的时刻,“噗嗤”——突然,费渡也笑了。他的目光不再散漫,而是定定地驻留在周怀瑾身上,笑得天真烂漫。


(3)


    费渡把一束明朗金灿的向日葵交给了管家系统,然后和骆闻舟一起走进了周怀瑾的卧室。


    房间素雅洁净,除了几件必要的家具,没有别的杂物。他留意到天花板是特制的,只要按下开关,天蓝色的平面就能往左右趟开,悬在空中的医疗器械就能垂下为病人作各种治疗与护理。飘窗的帘子开了一半,窗外灰蒙阴沉,恹恹的自然光透了些进来,照不活这岑寂的空间。


    周怀瑾正在床上半卧,面白如纸。陆嘉开着自动轮椅进来,随手给房间调了光,让整个空间亮堂了些。费渡和骆闻舟一起在床边椅子坐下,还没开口说话,管家系统的传送带就已经把修剪妥当、安放在花瓶里向日葵送到床头柜上了。


    “这是从我家花园摘的,我和骆闻舟种的。”周怀瑾稍稍偏头,望着盛开灿烂的花,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谢谢,你们家,还真有,情趣啊。”他每吐出三两个字就要停下调整呼吸,费渡问要不要给他开信息识别,这样他只需要想自己要说的句子,机器就能帮他说出来。周怀瑾摆了摆手,“我喜欢,自己说。不然,以后就不能,说话了。你们不嫌我,说得,慢就好。”


    费渡耸了耸肩,“我不介意。四个老人家,又不赶时间,随便聊聊,没什么好着急的。”说着他扭头看向骆闻舟,这位先生正满脸心事重重。他抬手将骆闻舟紧锁的眉心揉平了,给了他一个宽慰的微笑。周大哥和陆胖子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他们并不打算把费渡患病的事告知。


    “你们家花园那片地不也挺大的吗?空着可惜了。改天我给你们捎几款好看的花苗,再给你们管家系统传送个专业园林管理程序,这样它就可以帮你们把花园弄起来。”费渡边说边侧头,靠向骆闻舟的肩膀。


    胖子似乎挺喜欢这个主意:“好啊,给我们向日葵吧,还有什么颜色活泼的花,多弄几种过来。我们家啊,就是太高科技了,少了点自然生机。”周怀瑾也弯起眉眼,浅浅笑着,又忍不住低头咳嗽了几声。


    “周大哥,”费渡待他呼吸平复过来,伸手握住了他嶙峋的手腕,“养好身体,多陪胖子,也多陪我和闻舟几年。”


    “好,”周怀瑾环顾房间里的三个人,露出慈祥的笑:“我答应你,答应,你们。”



*之所以想到“亚当”是因为之前看郭强生的《断代》第三章,里面有一句我当时一看就很感动,顺便安利这本书。原句是:“无遮的身体在这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他们纯真裸露,如同回到创世纪的两个亚当。”

*“老了就是一点一点地丧失”出自《最好的告别》03章,原句是“衰老是一系列的丧失”。


*第七章点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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