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n尋

默读 明窗

*陪他在这窗前,看日升月落,度岁岁年年

*主要写骆闻舟的成长史,有一点点舟渡的糖


(一)


骆闻舟喜欢窗。


朝南的米白细框方格窗长期开敞,窗台两侧的花盆里是欣欣向荣的吊兰与青叶碧玉,自然光与穿堂风大摇大摆进屋,整个房间明净通亮。


从这扇窗往外望去是对面的居民楼。白天太阳盛时,家家户户都落了窗帘遮光,悬在骆闻舟房间窗上的浅卡其色帘子却被束起,只因这房间主人乐意大大方方“引阳入室”。到了夜晚,排列整齐的小方格窗,橘光白光明明灭灭。楼与楼间挨得近,视力佳者可透过窗户看见室内人的动作。一般人介意邻里有意无意的张望,屋里亮了灯就立刻把窗帘拉上。骆闻舟倒是不以为意,他正直坦荡,没什么见不得人、需要遮遮掩掩的。


彼时他刚入学初中,在班上很受欢迎。一次班会课里老师要求大家描述自己的性格,有同学顾右盼等着抄答案,有的搜肠刮肚想不出写什么,有的歪歪扭扭写下又用橡皮擦抹去。而骆闻舟胸有成竹,在作业本上写下烂漫的四个字:光明磊落。


(二)


与拂绿燕城的熏风一同到来的是少年的青春期。从初一下学期开始骆闻舟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高,座位被调到了教室后排;他经常吃不饱,早饭的水煮蛋从两个增至三个,一天还得胡吃海喝四五顿;说话时老是不自觉地冒出奇怪的音调,惹得自己和旁人都哈哈大笑。


春潮雨季润泽青葱盎然,关于性别的认知亦悄然抽芽破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去操场做早操、在球场打篮球、到讲台领早读,各种场合总有女生投来目光,好奇的,羞涩的,热情的,暧昧的。过去他和男生女生皆能打成一片,如今要是他与哪个女生走得近,就会招来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测。男女同学间由此渐生一种难以言喻的罅隙,男女有别的概念于少年的脑海里逐渐明晰。


他的哥们儿张熙近来常拿他打趣,不是学着女生尖着声喊“骆闻舟好帅”,就是管他叫“班草”、“级草”,骆闻舟每次总要给他两记轻拳让他闭嘴别闹。张熙有喜欢的人,那是他们的女班长,他围着对方转了半个学期,依旧没什么进展。


某天课间,张熙神秘兮兮地把他拉到一旁,说自己昨晚做了个梦。“你梦到彩票中奖号码了?”只见张熙表情古怪,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不是,我做了个,春,梦。”张熙抓耳挠腮补充道:“我梦见了女班长,还和她干了‘那个’,哎就‘那个’,你懂的!”骆闻舟嗤笑:“张熙,你这个禽兽!”张熙的脸色发红:“我今早起来,内<>裤都湿了!原来做春梦真的会有那个,反应的!吓得我!哎骆闻舟,你试过吗?”骆闻舟摇头,张熙立刻乐了:“看不出来你这么清纯啊!”他陡然提高音量,在走廊上边跑边叫:“骆闻舟好清纯哦——”


少年在阳光普照的走廊里追跑,裹着丝缕秋凉的风拂过他们的脸颊。燕城入秋了。


一场冷空气来势汹汹。那夜清寒干燥,窗外风声呼啸。骆闻舟从浴室出来,发梢还挂着水珠,房间半掩的窗户被倏然呼扇开,冷冽秋风旋即长驱直入,刮出他一身鸡皮疙瘩。他走到窗前欲将窗户带上,视线却不经意被对面的光景吸引。


对面楼里的一格窗户没把帘子拉严实,室内灯色昏黄。一个男人正背立于窗前,裸<>露的上半身自两侧窗帘间的宽缝里时隐时现。一个女人的身影翩然而至,她穿着松散的睡衣,似跟男人说了什么,而后上前与男人拥抱。女人娇小的身体被男人彻底遮挡。骆闻舟只能看见男人低下了头,他猜二人在接吻,就像电视剧里演得那样。窥视驱动人本能的好奇,他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在愉悦与羞耻交织下心跳怦怦。


突然,男人回头,目光竟似有的放矢,径直投向了他所在的方位。骆闻舟做贼心虚,连忙蹲下身去,发梢水珠滚落,流入他的衣领,混融于惊心动魄的冷汗。过了好一会,他才试探着重新站起,躲在帘后张望:夜幕漆黑如墨,那窗户已经拉上了帘子,室内也已熄了灯。骆闻舟以身贴墙,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条胳膊,把自己房间的窗帘也拉上了。


当晚他睡不安稳,做着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他时而长途跋涉,时而狂奔不止,直到猛然闯进一片皑皑雪原,天寒地冻,上下一白,他在其中迷失了方向,唯有漫无目的地往前行。突然风雪之中出现了个素净的人,面貌看不真切,约摸是个同龄的少年。骆闻舟恍恍惚惚,茫然跟着对方走了。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屋内灯色昏黄,太暗了,他依旧看不清对方的脸。霎眼间少年竟褪去了衣裳,裸<>露着上半身朝他靠近。“我们抱着一起,就没那么冷了。”少年语音刚落,骆闻舟即感觉到冷。虽然他们身处室内,但这里并无暖气,像个阴寒的冰窟,让骆闻舟陡然打起了寒颤。唯一的热源似乎只有沉默来到他跟前的少年,以及那一豆摇摇曳曳的灯火。他忽而想起早些时候隔窗窥见的那幕旖旎,顷刻心如鹿撞。一捧光晕在狭小的空间里轻轻摇晃,他在其中目眩神迷,又在其中酣畅淋漓。


昨夜睡前窗帘被拉了大半,朝阳只好鬼鬼祟祟地从缝隙透入室内。骆闻舟迷迷糊糊,望着细微的尘埃在柔光中飞舞,直到昨夜的零碎片段让他猛然坐起了身。濡湿的衣物贴得皮肤很不舒服,他慌张地解开裤腰带,用手指碰了碰:潮湿黏腻;把手凑近鼻尖嗅了嗅:一股腥臊。


他知道这就是不久前张熙提到过的“春梦”,健康教育课上也有教过关于梦遗的知识,只是这和他想象的不大一样,尤其是出现在他梦里和他“干”那个的,居然是个少年。男的,为什么是男的?这是不是不正常?


北风吹来的阴云无声挡了秋晴,骆闻舟在静谧的早晨里发愣,试图事无巨细地回溯那场朦胧的梦。疑惑渐渐蔓延,直到尖锐的闹钟粗鲁地拽回了他的思绪。他手忙脚乱地按停闹钟,将那条染污的内<>裤换下,找了个塑料袋裹好,塞进书包里。塑料袋被他在上学路上扔进了小巷的垃圾桶。那场“不正常的”春梦,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初一学年就在燕城陡然坠入寒冬之际结束了。


寒假伊始,骆闻舟就让母亲把他房间的窗帘换成了深灰色,理由是白天阳光太刺眼。


一天早晨,他轻轻反锁了房间门。其实父母都去了上班,家里只有他一人,可他仍像个入屋盗窃的新手小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拉紧了房间窗帘,确保不留一条缝隙,然后再从书包里摸出了用校服外套包着的书。


那是一本书页泛黄的日本漫画,摸上去油乎黏腻,显然曾被无数人翻阅。他抚平被对折起来的封面,一对丰满的乳<>房赫然跃入眼帘。着短裙的漫画少女坐在封面中央,身旁立着几个身材形态各异的漫画男子。班上同学近来常在桌底暗中传阅小黄<>漫,这本几经辗转,终于在放假前的最后一天落到了骆闻舟手里。


阳光遭深灰的窗帘拒之户外。骆闻舟坐在书桌前,于这一方晦暗之中有了莫名的安全感。他并无耐心细致了解漫画的剧情,只是径直翻到他想看的部分:女性的身体占了书页的显著篇幅,而他的目光却落在角落的男性躯干上。黑白的线条将旖旎描绘得活色生香,骆闻舟认真注视那男男女女的肉体纠缠,欲望的驱动让他有了难以启齿的答案:男性的身体对他有更大的吸引力。


本能的需求轻而易举地压过理性,骆闻舟仰头呼气,双眼微翕,愉悦与痛苦并驾齐驱。终于一切戛然而止,他忽然睁眼,凝视那深灰的窗帘,不禁想象那一扇扇深隐于厚帘的方格窗里,是不是也有人正和他一般,做着同样羞耻变态的事。


这个寒假,少年无可避免地丢了他的光明磊落。


(三)


骆一锅试探着从打开的笼门探出一个圆脑袋,尖耳朵警惕竖起,小心翼翼地离了猫笼。它在陌生的新环境里踱起谨慎的小碎步,大毛尾巴高翘,日渐发福的身躯在颇为滑稽。


“骆一锅,你就这么点儿出息?”看着这只平时在家没少作威作福的小公猫竟变得胆小如鼠,骆闻舟乐了,他半蹲下身,挡了锅大爷的路:“骆一锅,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的新家啦,就你和我,相依为命。过去的事我大人有大量不再追究,从现在起,你要是不想被我一锅炖了当庆祝乔迁之喜,就给我乖点,知道吗?”“喵——”骆一锅不耐烦地尖声回应。


骆闻舟大步流星走到阳台落地窗前,豪爽地一把拉开米白的半遮光窗帘。雨霁初晴,午后暖阳不吝洒落,给这刚入伙的新屋添了一室和煦。


自然光与穿堂风愉快应邀,来与他重新作伴。他立于明净通亮的客厅中央,坦荡舒畅。


大半年前,他和父母正式出了柜。


从小到大他曾无数次幻想那个时刻。父亲可能大发雷霆,母亲可能撕心裂肺,他还想过自己可能会被逐出家门。然而这些极富戏剧性的场面最终都并未发生。他在一场其乐融融的家宴中草率抖落了多年的秘密,而父母在短暂的沉默后,竟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让那场陡然中断的家宴复又其乐融融下去,彷佛骆闻舟的演说只是莽撞的醉话,一节不搭调的小插曲,嬉笑过后,一切如常。


他想他的父母早凭蛛丝马迹拼凑出了真相。少年的困惑与恐惧,任他如何掩饰,父母岂能全然不察?作业簿上被烦躁的墨水笔迹划掉的“光明磊落”‘;那本藏在书柜顶上、在大扫除被偶然翻出的《认识同性恋》;那些自以为隐晦的稚嫩试探:“妈,要是我结不成婚,您老会不高兴吗?”“如果我带回家的对象你们不喜欢,你们会怎么样?”“如果没有孙子抱,抱猫也成,是吧?”


他用了整个少年时代来认识和接受自己,他曾以为这条并不好走的孤绝之路上唯他孑然而行,到如今回头,方惊觉他的父母一直隔着安全距离缓缓跟在他身后。他们不出声、不干涉,只是沉默随行。那些曾划破他脸颊的荆棘也曾划伤他们的脸颊,那些曾落在他身上的风霜雨雪也曾落在他们身上。他在一路上一点一滴重拾他的光明磊落,而他的父母也在这一路上陪他由凄惶至坦然。


父母没把他逐出家门,倒是他下定决心要开始独立生活。那场家宴的大半年后,他终于带着骆一锅搬来了这间一百来平再附赠一个地下室的新屋。


作为市局新丁的日子并不好过。如果说以前在派出所当片儿警管的都是街坊邻里鸡毛蒜皮小打小闹的事,那么刚进市局那会,落到他和陶然头上的则尽是费时费力、没人愿意干的脏活累活。他常带着一身脏污回到空落落的房子,先给饥肠辘辘的骆一锅倒满一碗猫粮,再替自己倒一杯隔夜的凉水。他行至窗边拉开帘子,仰头将杯中水一饮而尽,在东方既白里既疲惫由苦闷。


也有欢畅的时刻。在师父杨正锋的带领下,他们市局刑侦一队锋芒毕露,在短短数年里破了不少大案悬案,拯救了数十个家庭。他仍是带着一身脏污回家,有时连着几日未及梳洗,从衣服里飘溢出的味道连他自己闻了都嫌弃,更别提被独留家中、仅靠着看门大叔每日帮忙接济猫粮过活的骆一锅了。可他想到那些经过抽丝拨茧总算使沉冤得雪的破案过程,那些被救下的受害人,那些感激涕零的面孔,便也不觉疲惫了。他半眯眼望向窗外,即使阴雨连绵,那天空也是干净透润的。


还有悲恸。在杨正锋撒手人寰的一个月里,他忙得脚不沾地:料理师父的身后事,调查师父被杀的一切可能疑点,挑起师父留下的担子,睁眼闭眼皆是师父。待一切尘埃落定,局里领导几乎是半命令式强制他放假休息几日,他在夜深人静时躺在家中松软的床上,却全然没有睡意。蜷在枕边的骆一锅这段时间似乎也随他瘦了些,他揉了揉猫,推开房间窗户点了根烟。夜色沉郁,清寒料峭,他注视轻烟飘散,吐,纳,吐,纳,然后在静谧的呼吸里,突然失声痛哭。


凭窗看尽春秋日暮,他独自消解了悲喜。


(四)


深蓝色的窗帘被换到了主卧。骆闻舟拉上厚重的帘,看阳光被全然隔绝在外,满心欢喜。窝在衣柜顶上的骆一锅不解,朝望着窗帘傻乐的铲屎官“喵”了一声。骆闻舟抬眸,“你怎么跑这么上面去啦?快给我下来,这以后就不是你的地盘了。”


他上前一步,招手示意猫下来。猫爷难得配合地挪了挪,后腿发力一蹦,整个砸到了骆闻舟肩上,坠得他上身一沉。


骆闻舟挠了挠猫爷的下巴,试图跟猫讲明白情况:“骆一锅,虽然这房子是你爸爸我的,我要干什么也不需要征求你的同意,不过看在咱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我还是跟你正式说一声,过两天,我要接个人回来,他以后就在这住了,你得把他当家人。”


骆闻舟重新拉开帘子,同猫一起眺望窗外灿金色的晚霞。


“那人来过两回了,一次是他生日那天给车撞骨折了,我带他上来庆生的,你记得吧?”想到那位骨头比眼镜腿还脆的少爷,他不禁咧嘴笑开。“还有一次是他自己上来的,那臭小子装模作样说来替我喂猫,哎骆一锅,你老实告诉我,他那天上来真的只是喂猫吗?他有没有趁机偷偷躺一下我的床啊,穿一下我的衣服啊,什么的?”


费渡那天上来替他喂猫时有没有多做点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自己做了。自从他和费渡双双被郑凯风车里的炸弹轰进医院,费渡在市中心住处的钥匙便一直由他保管。等他出院后,费渡有什么惯用的日用品需要,都是托他到自己住处取。


他因此在这段时间经常光顾费渡的住处。除了取费渡需要的东西,他还在别人家里做了不少额外的事。例如开了衣柜,把费渡的家居服一并打包搬到了自己家的衣柜里;例如躺了费渡的床,大致感受了费渡习惯的枕头高度与被子厚度;例如观察了费渡卧室的窗帘,那是一幅深蓝色的厚帘,材质温润,遮光效果极佳。于是他依着这些枕头、被子、窗帘的样式,给自己家里主卧的物品皆换了一轮新。


骆一锅听着铲屎官的喃喃自语昏昏欲睡,终于耐不住性子从他肩上蹦回地面,在那新换的帘子前嗅了嗅,倚着趴下睡了。夕阳洒落,给猫镀了一圈光边。骆闻舟就地盘腿坐下,背靠着落地窗,有一下没一下地替骆一锅梳毛。


他在这宁静的黄昏里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在他心里的那个人。还有两天那人就要出院了,不知他会不会也喜欢这窗前一隅,不知他会不会愿意从此留下,陪他在这窗前,看日升月落,度岁岁年年。


猫在融融暖意里舒懒地翻了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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