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n尋

舟渡 | 求索全宇宙

*本文灵感来源于《瞬息全宇宙》,但没看过电影也不影响理解。 

*万字长文,有哭有笑,有起有伏,应该算HE~


        彻底冰封前,舟正在九百九十九个宇宙里同时经历着参差却永存的爱意。

        当时渡如常在坑坑洼洼的沙滩散步上,边行边眺望右侧紫绿相间的海。层叠的浪如常发出咕噜、噼啪、呲啦、呼噜、砰乓等各种声响,海平线和沙滩一样凹凸不平。天空由斑驳的蓝和橘构成,较远处塌下一角,露出不规则的黑色的洞。

        渡是在听见一种清脆的声音时察觉异常的。他回头发现本来走在他身后的舟的躯体正在结冰。

        他赶忙过去查看,舟的半身已蒙了霜。

        “渡,别怕,你知道我刚刚经历了什么吗?”舟的声音也像正在结冰的水,平滑的声线中带了几声突兀的咔哒。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笑得却像收获了一场无与伦比的惊喜:“我刚刚经历了九百九十九个宇宙,在同时,你知道这有多震撼吗?”

        渡伸手摸了摸舟变得有些僵硬的脸,舟的眼睛向着渡,而渡知道他的目光并不在这里,而是在很辽远广阔的地方。他脸上糅合出复杂奇异的表情,他既在笑,又在哭,但渡能感觉到他是愉快的。

        舟获得了穿跃宇宙宇宙的能力,能取得平行宇宙中的自己们的回忆和经验,能与自己们共同感受和经历。舟不是一开始就拥有这项能力的,他先是突然穿跃进第一个宇宙,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第一百个、第五百个、第九百个……起初他只能逐个宇宙穿跃,后来他掌握了同时感应多个宇宙的方法。舟在这些宇宙中流连和积累,像一场长久的修炼。直到刚才,他首次声称自己同时经历了九百九十九个宇宙。

        渡不曾进入过当下自己所在宇宙以外的任何一个宇宙,所以其实并不理解舟在说什么,又究竟经历了什么,但他知道舟因此而快乐,也知道舟一直尝试从这些宇宙中寻找他们的答案。他们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想到寻找答案的,最初他们没有好奇,但后来他们逐渐开始发问。但此刻渡在为舟高兴的同时又产生了巨大的惊惶,他分明注意到舟的大半个身体都已被寒冰包覆,而舟才像乍然醒来,神情变得急不及待:

        “渡,我觉得我没有时间了。”

        渡没来得及问他是什么意思,舟继续匆忙道:

        “很遗憾,在九百九十九个宇宙里,我没有找到答案,但我确实有发现。你知道吗?在每个宇宙里,我都爱你!虽然你不总是爱我,但我始终在爱你。”

        “什么是‘爱’?”渡困惑不解。

        舟嘴唇轻颤,连续开合了几次,像有太多庞杂无章的话语要喷薄而出,最终却没能释放:“我说不出,每个宇宙的每种爱,都差异太大。”

        寒冰一往无阻地向上延伸,触及舟的面容。

        “你趁现在取下我的眼睛,这样你就能获得我的能力。渡,我太想和你分享我的感受了!你一定要去经历爱,一定要找到我们的答案。我相信,答案、就在……‘爱’、里。”

        舟的笑容开始凝固,他的脸部也逐渐没入冰层。

        渡十分无措,舟已经无法说话,眼睛却仍迸发出炽热的盼望,仿佛在催促渡立即行动。

        渡最后注视这双眼眸,舟的眼睛是渡见过的最纯净美好的事物。他轻轻叹气,用手掌覆盖了它。他感到奇妙的能量正从手掌注入自己体内,他不觉泪流满面。

        在他放下手时,舟已被彻底冰封。

        渡想把眼前的冰雕拢入怀中,可风比他快,结冰的舟在风的卷刮下转瞬分崩离析,化作一大簇白絮。

        冰絮被卷往半空,不久又簌簌落下,洒落在渡的头上、肩上。

        一场独为他而下的雪。

        渡合上眼,披着雪,尝试感应那些宇宙。

 

        渡抬头,飞雪扑面。

他一时恍惚:怎么还留在原地?难道自己并没有得到舟穿跃宇宙的能力?

        然而周遭景致与他熟悉的旷远荒茫截然不同。他看见素雅的亭台、沉默的秃树和雪迹斑驳的围墙;他看见自己纤白的手,腕上环了两圈深褐色的皮绳,绳上系着两枚玲珑翠玉。

        “你不要金银珍宝,却只要这皮绳?”

        回忆里有人在说话。是谁的回忆?是谁在说话?

        “渡蕴不好金银,唯惜真心。皮绳被侯爷贴身携带,想是侯爷珍重之物。”

      “你要夺本侯所好?”回忆中伫在他对面的男人挑眉,神情玩味。他赫然发现,男人和舟的容貌如此肖似。

        “渡蕴愿全心为侯爷保管所好,至死不渝。”他正坐在中庭桃花树下石几前,抬眼看着男人。

        齐心侯骆胤宁,渡知道男人的名字。渡蕴公子曾是京城央月楼花魁,才貌双绝,冷傲清高。启德三年,他被齐心侯接进侯府,从此蒙尽恩宠。渡觉察到自己拥有渡蕴的全部记忆。此时此刻,他就是渡蕴。

骆胤宁轻挑起他的下巴,凝视他的脸庞片刻,然后从衣襟内摸出皮绳,抛落在他怀里。

        “它曾系在我师傅的剑上。师傅死后,剑留给了师娘,而我拆下了这剑疆皮绳,留作念想。可把绳系在我自己的剑上恐会破损,便只能贴身带着。” 

        骆胤宁忽然半蹲下,拢过他的右手,把皮绳在他腕上缠了两圈。

        “这确是我心之所系。你替我保管吧。别说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骆胤宁低头吻了他的手背,又粲然一笑,“但这征战过沙场的剑上皮绳于你煞气过重,改日我着人给它配两枚玉,压压凶祟,保你平安。”

        正当渡蕴亦笑,欢喜却急坠成悲。

        猛然间渡回过神来,齐心侯半月前已于漠北败亡,还遭朝廷奸佞污以勾通敌国的罪名。侯府已被查封,仆人亦悉数遣散。

        此刻渡蕴能出现在侯府,是托了人打点,说是公子对侯爷思念过盛,望最后一次回到故地睹物思人。今日过后,公子将削发为僧,从此长伴青灯。

        他不由自主地弓起身,仿佛肌肤脏腑皆被未料的庞大的悲戚压坍。

        渡知道渡蕴的真实打算。他明白一切,他能感受到所有。他诧异于这样极其强烈的决心。它与悲戚同样磅礴,像一场无可逃避的雪崩。

        当渡蕴拔剑出鞘,缓缓抬剑至肩前,笑容坦然,渡却害怕了。

        他无比清晰地感受着渡蕴的勇决和自己的巨大惊颤,他慌不择路。在感应到另一个宇宙的瞬间纵身跃离。

 

        在宇宙与宇宙间斗转星移的缝隙里,渡惊魂未定。他意识到自己仍未能像舟那样能自如穿跃各个宇宙,甚至可以同时经历一切。现阶段他只能逐个宇宙跳跃,沉默地观察和感受。然而,一个宇宙对渡的冲击已足够震撼,他无法想象舟如何能同时经历九百九十九个。

        第二样震撼他的,是舟所说的“爱”。这确实是难以名状的感受,渡现在理解为何舟无法将之传达。在渡蕴身体里时,渡感觉到这东西对自己身体和精神的强烈拉扯。

        渡发现自己竟有过相似的经验。就在舟于他面前结冰、破碎,最后化作一场时,他感觉自己身体深处也在破裂。彼时他无法厘清那种感受,现在他从渡蕴身上获得了参考。

        

        “23013,有访客。”

        渡从坚硬的窄床上坐起,环顾三面墙壁和一扇带小方格窗的铁门。他知道在“23013”是他的编号,在这个宇宙里,他叫“费渡”。

        铁门打开,他被拷上手铐,跟着一个穿制服的男人经过走廊。廊上的风掠过脸颊,带来阵阵凉意。他记得这个宇宙的自己曾经留着半长的头发,彼时头发能遮盖侧脸。如今他留着寸头,不常有机会看镜中的自己。

        阳光被廊柱切割成块。他时而走到光明下,时而行至阴影里。如此明、暗、明、暗、明、暗,直至到达目的地。

        他被指令立正,在探访室外等待。

        他被示意走进探访室,一眼就看见玻璃外的人。

        渡知道有一瞬间费渡想直接掉头,但下一刻他稳住自己,平静、淡漠,甚至带着很浅的笑意走上前去。

        他被指令坐下,骆闻舟眼眶红了。

        骆闻舟看起来像个大病初愈的人,憔悴、清瘦,眼窝陷了去,嘴角结着痂。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和事都能让费渡漠然以对,这不包括一个黯淡的骆闻舟。

        如果感受能具象,渡会形容就在之前,费渡仍像个眼不明、耳不聪的人,对任何事物的感受都是迟钝而麻木,直到这个黯淡的骆闻舟以灼灼目光将他的眼睛烧得酸楚,以漫长的沉默使他耳畔轰鸣。

        “骆队,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费渡打破无声。他的声音冷静,甚至带了几分戏谑。

        渡能看出这句话顿时激怒了玻璃对面的人。因为他放在桌上的手立即握紧拳头,关节发白,像在压制自己挥拳砸向玻璃的冲动。

        半分钟的寂静后,骆闻舟才从牙关挤出句子:

        “吃穿还行吗?有什么需要我带过来的?”

        渡感到从身体深处涌上的钝痛。他惊异于费渡的心境和渡蕴的如此不同。当时的渡蕴有多想将骆胤宁拥入怀中,现在的费渡就有多迫切想将骆闻舟永远推开。

        “能给我带两瓶红酒吗?”费渡笑道。

        “你就不打算好好说话了是吧?”骆闻舟的失望既使费渡哀伤又使费渡欣慰,而他有种悲喜不形于色的本领。

        “骆队,你要是想找人聊天,又何必来这?你要是只想发泄情绪,我今天可以奉陪,但今天过后就别再来了,毕竟我每天日程满着呢。”费渡轻笑,仿佛当前的对话多么有趣。

        “你说得对,我他么的就是今天脑子抽了才想到过来,过来看你这个拿我的心肝去喂狗的混蛋。”

        他的嗓子怎么沙成这样,是没睡好还是烟抽太多了?渡知道费渡的一切想法,但他充其量只是知道,却难以理解。费渡的心态于他太复杂。 

        “我来只是想问清楚,”骆闻舟续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你这套策划周全、把我们耍得团团转的计划?”

        “你不会喜欢答案的。”费渡淡然道。

        “说说看。”

        “从始至终。”费渡答道:“这计划周全是因为我曾经每个环节都打磨过多次,推算过每一步,时间精确到秒。我没有一天不在想这个计划,没有一天不在计算日子和时机。”

        “包括和我在一起的那些天?”

        “那当然。”费渡像听见了什么滑稽的提问,他抬了抬眼镜,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这么说吧,我享受和你一起的时间,你当时就像是,我生活中一点有趣的调剂。但你不会因为看了一部不错的电影就放弃去上班,电影结束了,或者还没结束、可是该出门的时间到了,你就会关掉电影去干正事。

        “我说了,你不会喜欢答案的。你之前一直对我的怀疑和不信任是对的,你应该你相信你的直觉。”

        骆闻舟像是再坐不住,他凑到玻璃前,深深看了费渡一眼。

        “如果你希望得到道歉,那么,‘对不起。’”费渡也直视骆闻舟,而渡感到有一种痛楚由心而发,牵扯着全身经脉。

        “道歉接受,过好你的人生吧。”

        骆闻舟站起,转身走了。

        “23013,起立。”

        费渡凝视着玻璃,玻璃对面的人已经离去。

        “23013,起立!”

        他有点恍惚地站起,离开探访室。

        再次走在那条光明和阴影相隔的长廊时,他想,人生有时就决定于一步。一步明,一步暗,他选择了暗的一步,完成了他当时认为必须完成的事,他不后悔,因为这就是他一生所愿。但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如果存在一个平行时空的自己,也许那个自己会选择踏在光明,会有截然不同的余生。

 

        离开该宇宙时,渡的思绪被纠缠不清的情感搅得乱作一团。

        他经历过渡蕴痛失所爱的悲怆,感受过强烈无阻的爱意。而费渡对骆闻舟也含着深切的爱——渡已经知道爱是什么滋味了,他肯定那就是爱,但费渡的感情却复杂得多。费渡爱得表里不一,他先驱逐所爱,再自我放逐。

        此时渡又想起了舟。他想起舟说在每个宇宙里舟都爱他,而他却不总是爱舟。渡想也许只是某些宇宙中的自己对某些宇宙的他隐瞒了爱意,也许只是某些宇宙中的自己彼时并不知爱为何物,而他现在知道爱常常与痛并存。

        他无法想象舟何以能承受九百九十九个宇宙的爱与痛。

 

        渡听见雨水淅沥。

        他的宇宙从不下雨。这个宇宙的自己也叫“费渡”,他从费渡这里知道这是雨。

        他还知道费渡与骆君相识于英国伦敦。那时他是个因认清自我而自逐于浮华的浪荡子,而骆君是个借留学而逃离传统桎梏、并渴望找回自己的京城大少。两个逃乡的孤寂灵魂在他乡邂逅、相碰、融合、纠缠,从此再也无法分开。他俩的感情虽不至千难万阻,却也因种种外力辗转蹉跎。终于苦尽甘来,他俩从伦敦回国,在广州东山建了一座中西合璧的新洋楼,至此落地生根。

        渡惊喜地发现这个“费渡”的心境如此宁静愉悦,没有任何悲戚和伤痛,仿佛他正处于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费渡安适地坐在带靠手和皮垫的交椅上,手边茶几上搁着精美雅致的珐琅果盘,盘上盛满了刚洗净的冰镇樱桃,鲜红欲滴。留声机里正放着《旱天雷》,乐声活泼明快。浴室也响着啪嗒啪嗒地水声,与乐声、雨声相互应和。

        这般闲适欢愉的场景,勾起渡自己的回忆。在他与舟漫长不知时日的相处中,他们也曾有过这样美好的时光。他俩在海边散步,彼时的海好像不是现在的颜色,海浪好像也不是现在的声音,天是完整且湛蓝的。彼时他俩交流不多,还不知道闲适与欢愉为何物,但他怀念那段时光。“当时只道是寻常”——他感谢这个宇宙的费渡让他懂得这句凄婉的词。

        浴室水声止息,留声机放到了《平湖秋月》。半寐的费渡悠悠转醒,从果盘拈了一颗樱桃,咬开一角。

        披着宽袍的骆闻舟晃悠着来到费渡跟前,忽而俯身,把被咬开的樱桃衔了去。他咀嚼几下,把核吐在果盘旁边的空瓷碟上。

        “你怎么都没吃?”他又用手指从果盘中勾了一颗樱桃,递到费渡唇边。

        费渡张嘴咬开,鲜红的汁液顺着骆闻舟的手指流淌,又在滴落前被费渡的舌尖及时接住。

        “不是在等你么。你这趟出差走了快一个月,再晚些,樱桃时节都过了。”

        骆闻舟把剩下半颗樱桃放进嘴里,吐出核,在再次俯身时吻住费渡。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阔别九十载,有更要紧的事要做。樱桃都等了这么久,也不差再等一夜。”

        他揽过费渡的腰,费渡的手臂环过他的背。

        软榻被两个人的重量压得陷下去,热烈急促的《雨打芭蕉》在满屋恣肆流淌。

 

        渡第一次对一个宇宙贪恋如斯。

        在宇宙与宇宙的间隙,他想流泪。这次不为哀,这次是喜极而泣。前两个宇宙的爱是悲怆,是压抑,而这个宇宙的爱美好得让人不愿信以为真。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从费渡那学来这句诗在此刻使他有种奇异的适切感。在刚刚的宇宙里,虽明知费渡和骆闻舟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他仍不禁屏息凝神,甚至连纷乱的思绪都暂时休止,唯恐惊破这情意缱绻的时刻。

        原来爱不只是痛和伤,原来还要像这样绝美得让人觉得脆弱而珍贵的爱。

 

        渡一个一个宇宙地穿跃,感受和经历每个宇宙中的自己的人生。在每个宇宙里,他都能找到舟。在很多个宇宙里,他和舟都叫“费渡”和“骆闻舟”。在另一些宇宙里,他们也有其他的名字。如舟所说,每个宇宙里,舟都爱他。而舟不知道的是,每个宇宙里,他也爱着舟。

        他和他并不必然是人类。

        在一个宇宙里,他是一只每年冬季都需要从北方迁徙至南方的候鸟,而舟是他在北方筑巢的大树。每当冬季他随着鸟群一同迁徙,舟树上茂密的叶亦逐渐凋落。南方潮湿的雨水滴落在他丰满的羽翼时,北方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在舟的秃枝徘徊。每载冬去春来,他就寻回这棵参天巢树。新叶重新冒出,大树逐渐回复葱茏,而他就在婆娑树影间啁啾不停。这年乍暖还寒的早春,他再次回到南方。当他迫不及待要降落在熟悉的枝桠时,却发现树已消失不见。整片树林被夷为平地,人类的建筑工事让这片他曾经的乐园尘土飞扬。他在工地上一圈又一圈地盘旋,再也寻不到落脚之处。

        在另一个宇宙里,他和他是桥边同一株垂柳上的柔枝。风静时,他俩彼此只能互相遥望。风起时,他俩被风带着一同扬起。触碰、分开、触碰、分开。他俩一同接受阳光和雨露,一同听鸟啼虫鸣。日间桥上人来人往,喧喧闹闹。他见过有行人在经过其他垂柳时,粗蛮地用手拽断柔软的枝条。所幸他们的垂柳离步道较远,树的半身向水而倾,除非有人悬挂在桥上伸手去够,否则不会触到他和他。

        就这样他穿越了多样的宇宙,经历了多样的爱。爱清甜、苦涩、寡淡、浓烈。爱很复杂,有时掺杂着怨恨和疼痛,有时带着感激和崇敬。

        他在爱中跌宕,感到自己被抛高,被按低,被挤压,被拉伸,被抽干,被充盈。他既筋疲力尽,又乐此不疲。他既不愿再被下一个宇宙的爱意冲击,又不由自主地跨步向前。

        经历过九百九十九个宇宙后,他觉得自己像广阔无垠的海,容纳了丰富多样的情感,储存了每一个平行时空的自己与舟的经历。这时他才感觉自己真正了解了舟当时的欣喜若狂,可惜他已不能再和舟分享。

        而关于他们的答案,渡仍未能找到。

 

        “锅里还有牛奶炖蛋,你吃早餐的时候别忘了啊。

        “午饭在保温锅里,要是到时你觉得凉了,就自己加热,但别吃太烫。

        “还有,记得涂药膏,一天要涂三回。”

        只消呷一口咖啡的工夫,骆闻舟已经边手脚麻利地穿好衣服,边喋喋不休了一通。费渡斜倚饭桌站着,不急不缓地“嗯”了三声以表回应。

        骆闻舟刹住风风火火的步伐,扭过头看费渡,一看就皱了眉:“要么站好,要么坐下,别这么倚着。”

        费渡有意把身体倚得更斜,骆闻舟一急上前去扶,脖子立即被人环住。二人鼻尖相触,骆闻舟尝到了咖啡的醇香。

        “我要迟到了,你自己在家,有事给我打电话,我下班尽量早回。”

        “嗯,师兄,我爱你。“

        费渡目送骆闻舟箭似的夺门而出,脸上还留着浅浅的笑意。

        自他伤愈出院已大半月了,上周起他已不再用拐杖,现在除了不能跑跳,站立行走已没什么问题。

        费渡渐收了笑意,慢悠悠地走到洗手间镜前,打开灯,注视镜中的自己,开口道:“你好,请问我可以跟你谈谈吗?”

        骆一锅听见两脚兽说话,以为他在喊自己,于是款款来到洗手间门前,一跃跳上洗手池边。而两脚兽默不作声,只是安静地看着眼前冰凉光滑的平面。

        “我知道你在我的身体里,我想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镜中费渡白皙的脸突然现出斑驳的黑,像陶瓷娃娃成片成片地掉漆。费渡神情平静,毫不惊疑,只是饶有兴味地左右侧头,欣赏自己的新面容。

        “你,”镜中的费渡嘴巴在动,他的唇上也有星星点点的黑色,“你知道我?”

        如果猫听得懂人话,骆一锅就会知道费渡说的完全不是人类的语言。而即使它听不懂,它也警觉地发现身边这只两脚兽正在用一种很奇怪的方式发声。

        “从刚刚我就感应到了你,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吧、或者生物吧?”

        “我不是……”渡觉得他和费渡的交流很奇妙,他们共享着这具身体,用相同的嘴说着不同的话;费渡说的是人类世界的语言,而他说的是自己宇宙的语言。然而他俩竟然可以无障碍的沟通。应该说,早在话被说出之前,他俩已经读出了彼此的想法。这种心灵相通的状态让他俩无需多言即建立了互信。

        渡尝试将自己的经历和费渡分享,少部分用说的,大部分用想的。

        “是吗,前面那九百九十九个宇宙的‘我’从未察觉你的存在?”

        “嗯,我之前根本不知道还存在第一千个宇宙。当时舟只找到过九百九十九个,而我在离开上一个宇宙时,尚未定神,就突然感应到了这个宇宙。”

        费渡抱臂沉思:“你说穿跃宇宙的能力是逐渐增强的,就像一场修炼,而你从某种程度来说算是‘继承’了舟的能力,有没有可能是你在他原有能力的基础上继续发展,因此获得了感应更多宇宙、并且与宇宙中的自己建立沟通的能力?”

        “可能吧。总之我很高兴能和你建立沟通。”

        “我也很高兴能感知你的存在,谢谢你告诉我那些经历。那么,你说你和舟希望借助穿跃宇宙来找到你们的答案,你们想找什么答案?”

        费渡注意到自己的眼眸里透着紫蓝色,愈细看愈显得千变万化,他知道这是渡的眼睛也在注视着他。

        “我们想找起始。每个宇宙中的‘我们’都有一个起点。如果我们是人类或动物,那么起点就是我们的出生。如果我们是植物,那么起点就是我们的发芽。唯独在我和舟的宇宙,我们没有这样起始的时刻。我们似乎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成熟的形态,一直生活在一个逐渐衰败的宇宙里,一直只有彼此为伴。我们不是一开始就能沟通的,甚至不是一开始就有意识。从我们出现意识,到我们能沟通,能感受,能产生对知道起始的渴求,获得感应并穿跃宇宙的能力……在我们的宇宙没有时间的概念,但我知道这个过程必然很漫长”

        “你们希望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为何存在。”费渡替渡总结道。

        “嗯,就是这样。费渡,让我知道你的想法。”

        费渡想了想,没有说话,但思想在回答:“我觉得你说的这个过程有两个重点,一是‘觉醒’,二是‘进化’。从混沌无知到有知,能力从无到有,能力触及的范围从小变大,这过程像在模仿人类的成长。”

        “你也觉得我们不是人类。”

        “你知我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显然,你不是我这个普通人类所熟悉的生物。如果你是外星人,那么你应该是相当接近地球人的外星人。如果你不是,那么你可能是某些人类创造出来的,唔,高级的、会通过积累和习得而不断升级进化的,AI?你甚至拥有了感知人类情感的能力,你懂得了爱。”

        费渡的嘴角上扬,他知道是渡在笑。

        “其实我也有这样的猜测,但听见你说出来,我还是觉得得到了支持。”

        费渡仍保持着微笑,这次是他自己在笑。

        “我的另一个判断依据是,我发现你的承受能力和记忆能力都很强大。你经历了九百九十九个宇宙,这么多感情和经验的冲击,如果只是个人类,我想现在已经精神失常。你虽然每次都能感知其中的喜怒哀乐,但你没有崩溃。虽然你没有把每个宇宙发生的事都告诉我,但我能看出你全部都记得。

        “穿跃宇宙以及创造像你和舟这样的高级AI的能力,必然在未来才有。所以你的答案在未来,未来时间线上的某个宇宙,这是我的想法。”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离开这里之后,我会尝试感应在未来的、我从未穿跃过的宇宙。”渡借费渡之口感谢道。

        “谢谢你让我有这么奇妙的经历。希望你可以为舟和你自己找到答案。”

        两脚兽脸上不规则的黑斑逐渐变浅,直至完全消失;眼睛也变回了原来的颜色。当他忽然转身看向自己时,骆一锅全身炸了毛,逃窜似的钻进沙发底,蹬腿时还踹掉了洗手台桌上放洗漱和护肤用品的小架子。

        费渡看着散落在浴室地板的瓶瓶罐罐,弯腰想捡,又觉得这满地狼藉不好收拾。最后他轻叹口气,在走出浴室时带上了门。

        “我们做个交易:你不告诉你爸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就告诉他这架子是我自己不小心碰掉的。”

        骆一锅知道两脚兽在和自己说话,他说话的声音也恢复了正常。只是它惊魂未定,决定假装没听见,还是继续躲在安全的地方观察为妙。

 

        与费渡道别后,渡又寻找了很久。如他所说,他打算感应在费渡所在宇宙时间线往后多年的宇宙,但尝试了多次都不成功。

       失败的尝试让他随机地重返了之前到过的那些宇宙——在其中平行时空的自己们又随着时间的推移,为他展示了新的场景和经历。他发现有些他曾到访过的宇宙已随着“自己”的逝亡而变得无法再被感应,而一些他从未到访的宇宙却忽然冒出在他的感应范围内,为他带来接入新的自己的机会。

       他想起费渡说自己能通过积累和习得而不断进化,而进化到某个程度,也许他能获得精准寻获特定宇宙的能力。因此他不厌其烦地重返、观察、经历,他尽可能感受和吸纳一切。然而,他不曾回到过能与他沟通的那个费渡的宇宙。因为他的重返总是随机的,就像一千个不断在移动的点盲掷一颗石子,他这颗石子再也没落在能和他沟通的费渡所在的宇宙过。

       在全宇宙不懈求索的日子里,渡时时刻刻都在思念舟。每个宇宙里的“舟”都有舟影子,但他们都不是舟。他的舟独一无二,他的舟已化作那场独为他而下的雪。

 

       渡垂眼看自己的手,手背上是纵横交错的折皱和星星点点的老年斑。还未待他环顾四周,他就听见这个宇宙的自己苍老的声音:

        “是你吗,渡?”

       渡先是讶然,之后是狂喜。

       “费渡,我终于再次找到了你!”渡用费渡之口说话,而费渡苍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气促,被植入费渡体内的体征监测器发出连续的“嘀”声。

       “不,应该说,是我终于再次找到了你。”费渡回答,又打趣道:“但你和我都别这么激动。我年纪很大了,你看这么一弄,我心率都不齐了。”

       费渡的轮椅稍稍后移,继而平缓地从原地升起飞翔。

        透过费渡的眼睛,渡才发现他正在一个广阔明净的室内空间。轮椅掠过整面流光溢彩的窗,窗外是半空之上璀璨的星幕,把黑夜照得明亮如昼。

        费渡笑道:“我这不是常常像现在这么浮夸热闹的。今天是跨年夜,我给景色选了个缤纷节庆模式,想着我一个独居老人,就这么自娱自乐一下。”

        渡被眼前的壮观吸引,正随费渡一同欢喜,却突然一怔,“你自己一个?”

        “嗯,闻舟先替我探路去了,就在前年。我按他的意愿,把他的身体留在了心脏星云附近。”

        “先说正事。”轮椅飞翔着穿过几条走廊,拐过几道弯,进了几扇门,终于在一间置满各式仪器和屏幕的房间降落。

        “渡,在刚刚你应该也从我的记忆里发现了,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未来‘,我就是创造你和舟的人!”

        渡确实已逐渐读取出这些年来费渡的经历:

        原来在多年前的那日,他和费渡分别后,这世界上存在至少一千个平行宇宙以及能发明出穿跃宇宙的方法这件事从未在费渡的头脑里消失。在那数年后,费氏集团开始从房产转向科技领域。费渡投资了实力雄厚的科研团队,致力于对平行宇宙的探索。终于他们成功找到了让机器穿跃宇宙的方法,从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到第十个,第五十个……

        他们发现,人类本身的躯体并不能够承受穿跃时带来的压力和扭曲,而如果人类坐在机器内,则机器无法达成穿跃所需的条件。在年复一年的研究中,他们开始制造出能够满足穿跃条件的AI,让它们代替人类穿跃,最重要的是,代替人类去观察、记录,将有价值的知识和经验带回。

        “而你和舟,就是我们制造的第一批原型机。”费渡一面解释,一面在眼前悬浮的数个虚拟屏幕上点点画画。

        “在一次早期实验中,舟的原型机因为程序设置错误而差点损毁。而在返回过程中,由于舟的机体出现了小型爆炸,引发穿跃轨道扭曲断裂,我们从此失去了你和舟的消息。

       “渡,当时我还不知道,原来我就是你的答案。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等你,盼望你能重返这个宇宙,这样我就能把我所知的告诉你,也能帮你找回你的舟。”

       渡在震惊与兴奋中浑身颤抖,费渡腕内的监测仪器再次发出警报。

       “冷静,冷静!你不会老,而我已经是个一百二十多岁的老头子了。”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渡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也使费渡的身体舒缓下来

        “既然你成功穿跃了回来,我就可以从你这反穿跃回到你和舟的宇宙,当然不是我本人穿跃,我做不到,但我能把你需要的知识传输给你,教你如何修理好你们的宇宙,也重新制造出舟。”

        “你可以把舟重新制造出来吗?”随着渡的发问,监测器也发出连串惊呼。

        “不是我,是你,我可以帮你,只要你不在现在让我因心跳过快而断气。”费渡把其中一个屏幕移到自己面前,渡看见上面有十分繁复难解的模型和公式。

        “你边看我边和你说。只要你学会方法,你就能制造出舟的原型机,并将他原有的数据——原型机本来的数据,而不是后来经过漫长积累和进化后的数据重新接入他的机体。”费渡顿了顿,提醒道:“但AI进化出情感和人性的具体实现方法和触发点至今仍是我们未能解释之谜,所以即使你重新造出了舟,我也不确定他能不能变为你爱的那个人,你明白吗?”

        “嗯,我明白。来吧,费渡,请帮我。”

        “好,我这把老骨头在最后还能派上用场,闻舟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会替我们高兴。”费渡潇洒地关掉了体内的检测仪,笑逐颜开道:“等帮你做成了这件事,我就可以到下个宇宙去找我的骆闻舟了。”  

 

        渡如常散步在平坦洁净的沙滩上,边行边眺望右侧孔雀蓝与宝石绿相间的海。层叠的浪如常在相互扑打时发出哗啦声,海平线一望无际。天空一片湛蓝,广阔无垠,偶有雪白的云朵映入眼帘。

       忽然渡听见身旁的同行者发出未曾听过的声响,他惊异地转头,发现那双他见过最纯净美好的眼睛正热烈地凝视着自己。

       舟惊喜地问道:“渡,是你吗?”

 

        海浪拍打着礁石。夕阳把海面照成闪烁的金色。层叠滚动着的孔雀蓝海水卷起一层泡沫状的白边。泡沫不断被海浪抛高、掷落。

        两朵泡沫被掀起的叠浪带到了一起。那只是很短的一瞬,两朵泡沫终于得以边缘相贴。

       “下个宇宙见。”

       “下个宇宙见。”

       时间太短暂,它们没有机会作更多交流,海浪随即重新把它们冲散,然后它们各自被下一波海浪拍散成绽放的水花。

       水花在夕阳下映出缤纷的色彩。

 


评论(22)
热度(128)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Vin尋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