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渡 浴火见人间(四)
*完结撒花
第4天
“等我换身衣服,我们就出门。”骆诚洗净了煮牛奶麦片的不锈钢小锅,用抹布擦了擦手后走出厨房。“嗯,好。”穆小青正借着攀进窗台的柔和晨光,将一对翡翠平安扣举起端详。这是她昨天傍晚从医院出来后,专程去了一个老字号的玉器首饰店买的。两枚温软圆润的玉,一枚淡翠清澄,一枚透彻起荧,各自用红绳拴着。她打算一会去医院,把玉分别给大个儿和那个小男生。
听大个儿说,小男生今天就可以转普通病房了。下午她得回学校,骆诚单位也有事,就想趁着吃完早饭有些时间,先过去看看情况。这几天费渡一直躺在ICU里,探病时间只有半小时,大多数时候都是骆闻舟独占,偶尔陶然过来也会进去看十分钟。骆诚和穆小青自然是不好占用这宝贵时间的,所以一直没机会亲眼看看这个舍命救自家儿子的小男生真人是什么样的。
照片他们倒是看过。因为爆炸当晚听小陶说,这个费渡是费氏集团年轻的董事长,于是他俩上网搜了,搜出来都是些新闻通稿,费渡在照片里总是衣冠楚楚,文质彬彬。为人父母的,没有人会不喜欢这么干净秀气的孩子。后来又听说,费渡的母亲在他初中时就自杀了,父亲也在他大学时成了植物人。他刚过22岁生日,正在燕公大读研究生。这么个年轻俊俏、富贵聪慧的小男生,才来市局实习没几天,怎么被迷了心窍,甘愿去给大个儿挡炸弹了?穆小青听了,当下就暗骂自家儿子是个流氓。
骆诚换好衣服出来,见穆小青还在看玉,便也凑过去拈过近乎透明的那一枚放到手心上打量。“嗯,这块不错,够清澈,待会这块给小费吧。可惜他还不能吃东西,等他好些了,咱把上次过节的那些补品都给他送过去。”穆小青微笑道:“好,咱最好的都给小费,亲儿子皮糙肉厚的,不用管他。”
“嗤,他哪用得着我们管?”骆诚放下那枚透明的玉,又拈起那枚带翠色的,“那臭小子,冒冒失失的,我说他那时肯定是抓到嫌犯就顾着耀武扬威,也不知道注意环境,更不知道动动脑子想想那是不是陷阱。要不是多亏了人家小费,他直接就炸成烤串了,也省得我们跑医院!”
穆小青“扑哧”地笑出来,伸出胳膊挽起骆诚的手臂:“说起来,昨天那差点成了烤串的倒霉儿子还跟我说‘谢谢’来着。我昨天不是送水果过去嘛,就让他当苦力去车里拎水果。没想到他突然一把搂着我,肉麻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骆诚面容依然严肃:“说‘谢谢’有什么用?真想感谢父母的话,他就不该这么毛毛躁躁的,三天两头就受伤挂彩,真以为自己是铜皮铁骨啊?”
“你这个做爸爸的呀,口硬心软!这孩子小时候就不爱听我们的话,长大了更是管不着了。他要做什么工作,要喜欢什么人,都是他的选择和自由。哎,你说,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那小费好上的?”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句平淡无奇的话像毫无预兆从天而降的雨滴,一字一滴的清凉好似无需在意,不料紧接而来的竟是一场倾盆大雨。那是几年前,骆闻舟正式和父母出柜的翌日。那日清晨,风雨如晦,穆小青穿着睡衣起身,想起昨晚客厅的两扇窗为了透风故意没关上,这会大雨滂沱,恐怕要漏雨进屋,结果出来看见窗户已被关得严严实实,骆闻舟的房门却大开着,她探头进去,发现人已经出门了。
昨夜她和骆诚都睡不安稳,这愣头青儿子小酌后冲动坦白的寥寥数语就像平地而起的罡风,把原本其乐融融的温馨家宴刮离了场地,一家三口猝不及防地被吹至荒山野岭,四周无遮无蔽,烈风呼啸,摇摇欲坠。
穆小青和骆诚一起在家用了早饭。穆小青平日爱说笑话,餐桌前总不乏轻松愉快的欢声笑语。今天的餐桌却只有餐具碰撞的叮咚声和咀嚼声,而安静背后是一对中年夫妇思绪纷繁的无边聒噪。
“你说,”终于,穆小青打破了静谧:“这孩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喜欢男的?”连穆小青自己都惊讶于说出这句话时声音的颤抖,她还以为自己足够开明阔达 。骆诚放下勺子,沉默地伸出胳膊,搂住了她的肩膀。
”臭小子昨晚不是说自己从来就没喜欢过女的吗?可能十多岁时就发现了吧。”骆诚轻叹了口气,单手握起一杯热茶递到唇边,把半张脸藏在氤氲水雾里。
“这傻孩子,以后的路不好走吧?”穆小青的声音犹带着些哽咽。
“他从小就专挑难走的路,那时候就非要考警校,出来工作又不甘心当个小民警,非得进市局。他做的这么多决定,哪样是听我们的?”骆诚说着火气来了,音量不觉提高,把正在餐桌脚旁睡觉的骆一锅也吵醒了。骆诚俯身在骆一锅油光水滑的背上搓了两把,干脆把猫抱上来放到自己怀里。
“还不如养猫!猫一般也不会惹你生气,你心情不好了还能抱着玩玩。”骆诚一面给骆一锅顺毛一面说:“路实在不好走了,大不了就让那臭小子不干了,改行去给人送桶装水去,也算是自力更生,挺不错的,他高中不也这么干过吗?是高二吧?”
穆小青想起自家傻儿子干得那傻事,一时忍俊不禁:“是高二,那孩子自己半个月不上学去外地打球就算了,还怂恿别的同学也跟他一起逃学,真够不靠谱的!你说,他跟你我一点都不像,到底是不是亲生的?该不会是从医院抱出来的时候抱错了吧?”
这好笑的念头让穆小青笑出声来,一阵清风同时吹散乌云和回忆,和煦的阳光瞬间铺满大地。晨光恰恰落在穆小青手里的那枚浅翠玉扣上。玉扣通透如一汪碧潭水,就像那个已经见过阴险丑恶、历过风雨动荡依然光明磊落的自家儿子。
“走吧,去看儿子,还有儿婿。”穆小青把一对平安扣妥帖放进包里,和骆诚一起出了门。
骆闻舟随着医护人员,一路把费渡的病床推进一个普通病房单间。费渡被搬到新的病床上,骆闻舟注意到了费渡在被搬动中逐渐清醒,眉头紧紧皱着,自喉咙传出两声低哼。护士麻利地给他接好各种仪器,待一切安顿完毕后离开了病房。
这时骆闻舟才有机会好好看看费渡。费渡面白如纸,形销骨立,睫毛微微颤了一阵,终于缓缓睁了眼。但可能因为还不适应明亮,睁了两秒旋即又合上,缓了几秒再重新睁开,眼神却是空洞茫然。骆闻舟看他的手指小幅度地动了动,似乎试图抬手,于是赶紧过去,单手撑着床沿,小心翼翼地在费渡额上亲吻,吻得如抚蝉翼。
『我在这,什么事也没有,休息你的,睡醒再说。』
于是费渡深锁的眉头渐渐放松,呼吸平缓下去,似是重新陷入睡眠中。骆闻舟庆幸费渡此时还不够清醒,否则这小兔崽子一定会因为发现自己红了的眼睛而笑他一年半载。骆闻舟吸了吸鼻子,把莫名的感性情绪收拾干净,再将病房的窗帘拢了拢。费渡沉睡多日,必然还不适应太过明亮的环境。
在他拉窗帘的时候听见了后面传来脚步声,转身发现爸妈正在病房外,上下打量着被裹着绒黄色棉被里的费渡,两老都看得出了神。骆闻舟忽然意识到虽然费渡此时并无知觉,可这也算是个见家长的场合了。一念及此,向来脸皮三尺厚的他居然有些脸红。
他假模假样地清了清嗓,放低声音道:“爸,妈,您们来了。费渡他,刚刚被推进来,醒了几分钟又重新睡着了。”
“嗯,好,小费今天情况怎么样?”穆小青漫不经心地问道,目光却不曾离开费渡。“挺好的,现在犯困是因为药物作用。”骆闻舟见穆小青看着费渡满脸疼惜,不禁有些心虚地挠了挠头发。
“这个,深色的给你,浅色的给小费。”穆小青从包里摸出两枚翡翠平安扣,塞到骆闻舟手里。“我和你爸一会都得回单位,就不久留了。”
“嗯,我送您们出去。”骆闻舟把两枚玉攥在手里,送到病房门口,就被骆诚抬手拦住。“别送了,你在这好好看着他的。照顾好他,也,”骆诚突然伸手揉了揉骆闻舟的一头乱毛,“照顾你自己。”骆闻舟原地愣了愣,有些结巴地应了句“知道了”,目送两位长辈挽着手离开。
他将穆小青给的两枚平安玉贴在一块,一并戴到自己脖子上。费渡现在不方便戴饰物,而且他对自己莫名其妙成了骆家儿婿这件事尚且毫不知情,贸然给他这么个东西,会害他费神去想来龙去脉。骆闻舟也想过将玉悄悄塞进费渡枕头下,但护工每日都会过来给费渡翻身,容易会把玉弄丢。这怎么说也算是爸妈接受费渡的信物,得好好珍藏。权宜之计,还是都先交给自己贴身保管比较妥当。
爸妈前脚走,苗助理、陶然、郎乔、肖海洋几个后脚就都来了。苗助理带来了费渡喜欢的花;陶然不知是没意识到费渡还不能进食,还是心大,大大咧咧地拎着一个水果篮过来的;郎乔就更不实际,居然抱来了一只玩具熊。按照她的说法,“反正现在费总不能吃也不能动,一个人躺在病房多无聊,所以我就带只熊过来陪陪他。老大你看,这熊多可爱。”
骆闻舟伸出魔爪在那熊毛绒绒的脑袋上祸害了一把,“什么叫‘一个人躺在病房多无聊’?你父皇不是陪着他?有你父皇在,他用得着看熊吗?我不比这熊玩意儿可爱多了?”郎乔冲骆闻舟吐了吐舌,一行人很快就被骆闻舟悉数赶了回去。
等病房重归清静,骆闻舟才拎起郎乔带来的这只少女心泛滥的熊看了半晌,忽然灵机一动地舔了舔虎牙。他把小熊放到了费渡睁眼就能看见的贴墙柜子上,从陶然送来的花里胡哨的果篮里拆了个包装袋,将袋子套在熊脑袋上。熊的双手被举起,熊身贴在墙角,活像只灰头土脸的劫匪熊。骆闻舟满意地看着自己给熊设计的造型,咧嘴笑了出来。不过笑容稍纵即逝,他的脸色渐渐凝重。
其实对费渡这样的重伤者而言,等待伤愈的过程是漫长而煎熬的。即使费渡有超乎常人的忍耐能力,肉体和心理的双重痛苦依然无法忽略。至少在未来的一两周内,渐清醒过来的费渡将清醒地感受疼痛的折磨,以及身体不能自控的无力感。这些骆闻舟都能预想得到。费渡不是个会向别人表露软弱的人,即使很难受,他都会尽可能掩饰。所以骆闻舟能做的,唯有陪伴,和分散注意力。例如弄一只造型奇特的熊出来博君一笑。
午后护士来给费渡换针药,费渡迷迷糊糊再度醒来。这会大概是止疼药减了量,费渡果然再也睡不安稳,皱着眉头有些痛苦地呻吟了几声,身体也不老实,试图通过挪动看能不能找到个稍微舒服的姿势。
骆闻舟在他没打石膏的那只手臂上轻轻拍了拍,“老实点宝贝儿,忍一忍,别乱动。”费渡目前还说不出话,只能眨巴眨巴地望着他。骆闻舟抚摸着他的头发:“看着我干什么?你现在啊,全身都是伤,哪都不能动。我想抱一抱你也不敢。乖,别动了。我给你把床头摇高一点,看会不会舒服些?”
随着床头被摇高,费渡看见了立在墙角那只奇怪的熊。他给骆闻舟递了个狐疑的眼神,骆闻舟倒是得意洋洋:“怎么样?没见过这么帅气的熊啊?好了,别盯着熊看,我开个电视吧。你很多天没吃过东西了是吧?”他狡黠地笑了笑,“宝贝儿,给你看个美食节目怎么样?《舌尖上的燕城》,我记得就是这个时间播的。”
费渡眨了眨眼,表示无所谓,于是病房里因为美食节目顿时变得活色生香。骆闻舟还不忘拉开窗帘,让阳光溢满整个屋子。他端了把椅子坐在费渡的床头边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费渡的手臂,替他按摩因为打点滴而过分冰凉的肌肉。直到费渡精神不济睡着回去,他才关了电视,蹑手蹑脚地替伤者掖好被子,关了病房的大灯,在心里和费渡道了声“晚安”,最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刚走出病房手机就在裤兜里抖了抖,他摸出一看,发现是归阿姨的长信息:
“小骆,不知你和你的爱人是否安好?我的她手术很成功,虽然目前还在监护病房,但情况已经渐趋好转。我今日回家换了身衣服,顺便带了本诗集出来,打算等她搬到普通病房时念给她听。我不懂诗,以前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喜欢,今日翻了,有一首诗,竟让我泪流满面。我把诗分享予你,祝你和你的爱人,一切平安顺遂。”
骆闻舟靠着费渡病房门前的走廊墙壁,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拿着手机,点开了归阿姨发的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页书,书页里的诗是这样的:
《一束》北岛
在我和世界之间
你是海湾,是帆
是缆绳忠实的两端
的你是喷泉,是风
是童年清脆的呼喊
在我和世界之间
你是画框,是窗口
是开满野花的田园
你是呼吸,是床头
是陪伴星星的夜晚
在我和世界之间
你是日历,是罗盘
是暗中滑行的光线
你是履历,是书签
是写在最后的序言
在我和世界之间
你是纱幕,是雾
是映入梦中的灯盏
你是口笛,是无言之歌
是石雕低垂的眼帘
在我和世界之间
你是鸿沟,是池沼
是正在下陷的深渊
你是栅栏,是墙垣
是盾牌上永久的图案
(完)